史家張灝先生在〈中國近代思想史的轉型時代〉開宗明義提到1895年至1920年代是中國近代思想的轉型時代,不僅出現了許多新式傳播媒介(報刊雜誌)和知識社群(學會結社),也因為傳統文化價值的劇變,觸發新的思想論域,造成思想內容的變化。儘管張灝先生這篇短文談論的是一百多年前的中國,卻也言簡意賅地點出了傳媒工具與社會氣氛的互動關係。一百年後的1995年,彼時新興的網際網路則再次展示了傳播媒介怎樣改變世界。
1999年創刊的《數位時代》雜誌,在本月推出「網路20周歲特別號」,雙封面分別是出生於1995年8月9日的男孩女孩大頭照──這天是世界第一家網路公司網景(Netscape)在美國那斯達克股市掛牌上市的日子,網景一夜成為市值24億美元的公司。關於網際網路的所有樂觀想像,似乎在那天之後傾巢而出,快速席捲世界各地,自然也含括了台灣(例如博客來網路書店只比美國亞馬遜晚一年成立)。忽忽二十年過去,網際網路歷經泡沫和海嘯,已然是覆蓋日常生活的天羅地網。當人們習慣線上看影片、聽串流音樂,上網團購,隨時隨地打卡喇賽拍照分享,下一波物聯網則蓄勢待發,準備將世界連結得更緊密。
總是在變的網路封神榜
《數位時代》特別號帶領讀者複習網路20年的起落風景,不免話說從頭,細數這些年來的封神演義。在這段資訊小史的演化過程中,許多故事並不陌生,因為種種創發應用既肇始於網路,也終結於網路。在這樣一個事事要求速度的時代,封神快,崩毀也快,榜單有如股市,一分鐘成住壞空。因此當我翻開雜誌列出一個個叱吒風雲的網路大人物,不知為何感覺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些發明已經消失被取代(如ICQ),有些正當紅(如Airbnb、Uber),有些則像是一直以來陪伴著我們似的(如維基百科、Google、YouTube、PTT)。
速度造成時間錯亂感。整本雜誌讀完,有關台灣的部分充滿焦慮和挫敗感,「改變台灣網路面貌20人」也都被速度改變了面貌。這名單中的每個人都應該值得一篇「後來怎麼了」的長文專訪,聽聽他們在這些年來又做了些什麼、遭遇怎樣的處境,生命歷程產生了哪些轉向。好比說創辦博客來網路書店的張天立日後又創辦了讀冊生活網站,他怎麼思考和因應電子商務環境的變動?又比如曾經參與獨台會案(亦被稱為末代叛亂案)的番薯藤創辦人陳正然,他怎樣透過網路實踐社會公義事業?諸如此類。我總覺得,介紹那些國外的大名字固然不錯,但更細緻地講述、反思發生在台灣的故事,應當更有啟發。
網路到處有神和大大可拜,可占最大多數的還是像我這類普通網民。平常沒事刷臉書、收信、收Line或微信,看電影前先上IMDB查分數或上PTT電影版看鄉民評價,買書會先到豆瓣瀏覽網友給分,在上下游市集買點宅配農產品。網路世界沒有形體,也沒有盡頭,但它會擴大使用者某些已有的特質。我們可能無法描述Google的性格,卻可以透過一個人怎樣搜尋與搜尋什麼的痕跡,拼湊出此人的個性。而某些形塑個性的興趣、嗜好則可能結成社群。就像討論電玩資訊就去巴哈姆特,電影愛好者會找到LETTERBOXD網站交流,關心台灣音樂創作會上StreetVoice,愛讀言情小說會跑到晉江文學城,甚至就連討論台灣文學相關議題也可以找到祕密讀者。
其實有點鬆散的肚臍
由朱宥勳發起的《祕密讀者》文學書評電子刊物成立於2013年9月,至今仍持續在每月20號出刊。每月均有策畫專題和至少2000字以上的長書評10篇,好些專題幾乎不可能在當今的紙本文學雜誌看到(例如探討電玩遊戲怎樣說故事的「遊戲的敘事」、討論商業機制下的文學生產、全面檢視中國現代詩發展脈絡的專題等)。
《祕密讀者》之所以名為「祕密」乃是採取匿名機制。刊物號稱作者匿名,實則每期均列出編撰名單(稍有留心的讀者或可猜出哪些文章由誰執筆),如今結集精選出版紙本書的《讀裁讀儕的肚臍:祕密讀者Greatest Hits第1號》和電子版別冊,則篇篇揭開底牌,供人索引。《祕密讀者》在網路上的反響毀譽參半,卻也累積不少有意思的書評,最近更拓寬路線到人文社科類書籍評論。既然出書,就得遵守從虛擬走入實體的限制。許多單篇書評固然犀利,更是精華所在的專題內容,在出版紙本就因編輯考量、印刷成本有所取捨,不能全部收錄。
《祕密讀者》並非什麼嚴謹的團體,卻頗能體現數位時代的社群結集狀態。除了發起人朱宥勳得擔負起大部分營運責任,其他編委有些輪流策畫專題自行邀稿,有些幫忙供稿排版後製,有些則是像我這種貢獻很少。我們有時線上開會你一言我一語,在臉書編輯社團詢問和調查編委們種種編務瑣事、討論書評投稿內容、上傳和下載每期內容檔案,電子郵件也不太寫,更別說打電話或碰面討論了。每個編委對文學、評論都各有想法,沒人要刻意去說服誰,以形成某種共同的團體美學品味或批評視角。《祕密讀者》在將近兩年的「文學行動」中,挑起不少爭議(如「不靠行作家」專題、對台北文學獎年金評審會議提出質疑的長文〈盟盟站起來了〉等),捅過婁子(2015年5月號專題討論當紅暢銷作家肆一、Peter Su的專文內容犯錯,編輯團隊第一時間也沒做好危機處理),打著誠實名號的評論不見得保證品質,當然也尚未建立一套自給自足的營運模式。它最原初樸素的也不過是詩人印卡在精選集後記說的「讓我們找個地方聊聊文學」而已,我們都不知道它可以維持多久。但只要想想台灣上次出現書評雜誌得追溯到1970年代的《書評書目》,就知道這並不容易。
或許《祕密讀者》的存在,就是台灣當代文學生產機制混亂失能的癥狀之一。藉機清清文學的肚臍眼好像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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