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黃金年代起跑，奔向人生的夕陽，一路摔跌習慣吞下委屈，吃苦當吃補，可用來發酵創傷，醃漬人生美味，好比海綿夾心麻辣臭豆腐鮮奶油生日蛋糕，看似錦繡，實則辛楚……
文／朱國珍
五年級生讀高中，必修《中華文化基本教材》，當時讀到孔老夫子說：「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二八年華的少女心裡很納悶，老先生忒也過分謙虛，至聖先師孔子耶！您的誕辰是國定假日呢！及至年長，回首半百人生經歷的職場，還真是從女工到女王又回到女工的勵志輪迴，在身心靈的鍛鍊上，雖多遭遇鄙事，總惦記著孔老夫子這位長輩的教誨，奮鬥到現在，邁向知天命。
那是個經濟正在起飛，政治走向改革開放，處處聞到機會，愛拚就會贏的年代！即便沒有網路，報紙幾乎滿足一切資訊。我最喜歡看整頁黑白印刷的分類廣告，在一格格分割胖瘦有距的項目中，幻想故事的分鏡大綱，小方塊是神奇冒險樂園，薈萃許多超越生命經驗的社會實況，例如抓姦、借錢、訃聞、尋人、中獎、遺失證明、警告逃妻之類的學問。當然，也有許多閱畢激發腎上腺素的所謂跨國貿易公司徵人求才廣告。大學聯考剛結束，感念父親養我劬勞，決心靠自己雙手掙筆財富，於是興起找工作的念頭，鎮日在報紙廣告中神遊，滿懷代父出征的木蘭情操，終於讓我找到一份在國際進出口公司工讀的機會，年滿十五歲，隨時上班，早上九點到晚上五點。
面試即錄取，我被分配一只大剪刀，負責剪裁絨毛玩具的布料。這間國際進出口貿易公司專門製作毛布偶，公司即工廠，我和另一個女生並坐在生產線的前端，不停地剪布料。絨毛纖維經過利刃劃開剎那，碎細的毛絮紛紛簇擁，久飄不散，絨霾密布，一個小時後我開始流鼻水打噴嚏，全身過敏，下班前，我的眼球已經腫得像乒乓球那麼大。組長問我：「妳……妳明天還要來嗎？」我點點頭。她說：「試用期三天後才能領薪水喔？」我點點頭。
第二天，還沒捱到下班，我的眼白已經布滿血絲，擦鼻涕的衛生紙堆疊得比剪裁的絨毛布料還要多。組長把我叫到一旁，塞給兩百塊錢，說是補貼車馬費，要我不必再來了。
彼時人們常將「亞洲四小龍」掛在嘴上，央行順勢調高利率到13碼，台股從一千一百點漲到一萬兩千點。好友的父親給她十萬元零用錢做股票承銷與上市買賣，竟也賺足生活費，受到如此經濟奇蹟的誘惑，趁著寒假，嘗試投筆從商。跟同學集資所有的零用錢，按照報紙廣告買進五十個高科技拋棄式照相機，每個成本一百元，揣想擺地攤不要成本，一個賣兩百，只要售出一半就回本。兩個年輕人生平第一次站在路邊做生意，手裡拿著看似七七乳加巧克力的包裝品，沒有招牌更羞於放聲叫賣，逢人問起才動金口解說商品，五天只賣出兩個。
農曆春節前夕，同學說，在劍潭附近洗車，工資一天八百元，小年夜和除夕如果行情好，老闆會發雙倍薪水。當時心裡盤算：英雄不怕出身低，讓這份工作成就我的第一桶金！於是，從小年夜前一天開始洗車，早上七點做到晚上七點，強烈腐蝕性清潔劑滲透了五雙手套，最後決定赤手肉搏應戰，指甲縫隙和掌紋浸滿墨黑色油汙，怎麼刷也刷不乾淨。除夕那天忙到晚上九點，錯過家中的團圓飯，也差點錯過最後一班回家的公車。老闆發薪時說生意不好，只給三天工資兩千五百元，一百元是小費，不用找。
那個年，腰痠背痛在家躺到元宵節，緬懷黑手生涯，原來洗車彎腰容易，身段彎腰那麼難。當時若有勇氣開口問老闆，明明除夕當天車輛大排長龍等洗車，我們連中午吃便當都只有十分鐘，怎麼會用生意不好的理由拒發雙餉？反省自己真是缺乏商業談判技巧，還是認分做個書生吧！自此決定專心課業，編織洋博士留學大夢。
想想，能存錢又能免費出國的工作，空姐為首選，歷經半年三階段檢試，終於考上人生第一份專職工作。長達兩個月的授課內容，二分之一以上是飛航安全，可見得空姐的重責大任不只是咖啡、茶與紅白酒，萬一發生緊急狀況，幾秒鐘的專業判斷影響客艙四百人福壽延綿！我一直以客艙服務工作為榮，常感覺自己是受過十八般武藝訓練的臥底情報員，只有在危機發生時，真正的身分才能揭露。
九○年代的客機還設有後段吸菸區，隨著菸害防制觀念興起，已縮小為日本航線。有次飛東京班，出發前看到右眼浮起小針眼，約芝麻大，及至羽田機場落地，座艙長特別要求我留在廚房別出來送客，因為經過三個小時的飛行與客艙空氣循環，那針眼已經腫脹為大膿包，彷彿隨時會爆黃漿。雖然偶爾有些小挫折，但工作樂趣非凡，遊遍世界各地從未遭遇晴空亂流、大風雪、雷暴雨、機場罷工引起的延遲起飛降落，還經常吃到頭等艙姊姊送來的香檳魚子醬，紅酒牛排。我的同期同學上線三個月就因為無預警的晴空亂流，送餐時跌斷腿，停飛兩個月；而我繼續在飛機上吃飽撐著下飛機，兩個月可以存六萬塊錢。
受到小說新人獎的鼓勵而決定專職寫作，卻陷入宅在家裡發霉的窘境。一九九三年七月《有線電視法》通過，九五年開啟二十四小時全天候新聞頻道，百家爭鳴的媒體戰國開打，為了豐富人生體驗，決定投效記者行伍，畢竟寫出澎湃的大河小說始終是我的夢想。
那是新舊媒體群雄並起的年代，三家無線電視台的晚間新聞收視率還能保六，支撐八點檔黃金時段。許多人的偶像是美國ABC電台的彼得．詹寧斯與CBS的丹．拉瑟，惕勵著我們成為新聞播報員之前，必須先是勇敢的記者：深入新聞現場，忠實採訪，平衡報導，捍衛第四權！採訪新聞才是天職，播報視為兼差。主跑社會線的記者常常半夜跟著警消巡防，偶爾還要跟兄弟喝兩杯搏感情，及至天亮，來不及回家盥洗，又負責晨間播報，七點鐘準時坐在攝影棚ON新聞，播完第一條就抱著垃圾桶嘔吐整晚來不及消化的穢物。
二十四小時待命的新聞工作，沒有加班費，沒時間補休，也從沒有人叫苦。這是一個新興媒體啟蒙茁壯的年代，我們正在浪頭上，深信媒體的力量可以改造社會。那時我正追隨英國傳播學者Oliver Boyd-Barrett研習文化霸權，又受到法國作家兼節目主持人Bernard Pivot的影響，在法國，一個讀書節目''Apostrophes"可以叫好叫座十五年。當我負責製作與播報夜間新聞時，便在周末規畫六分鐘的讀書與藝文專題，從每周六平均達到五的收視率（約一百萬人收看），可見閱聽眾的海納量。
新聞工作緊湊繁忙，採訪與專題執行占據大半工時，因此女主播幾乎都短髮，方便整理，上鏡頭前略施薄粉，避免臉油反光，常常穿著牛仔褲披上西裝外套就開始播報，沒有時間戴假睫毛。現在，長髮飄逸搭配迷你裙的女主播比比皆是，前陣子聽說有人假睫毛太濃太長，在下眼袋造成阿飄鬼影，而被導播請求摘下。
二十一世紀來臨，媒體生態持續劇烈變化，我在某報社擔任總經理特助期間，眼看置入性行銷、記者兼業務的行動力，整版「報導」的背後有時是「廣編」的精心設計。啊！我立志成為小說家多年，首次在人生扉頁裡為魔幻寫實主義獻祭。從新媒體到自媒體，網路平台殷勤提供各項新聞資訊，內容有真有假，我的前額葉好忙，每天都和這些上天遁地的消息黐手拆招腦波詠春拳。反省年屆半百，風浪經過，罷了罷了，不如一書在握，眼耳清淨，決心精進修行獨居老女人文字工作者這一行，簡稱女工。
當年我輩躬逢增產報國是為戰後嬰兒潮，在百廢待舉的年代，只有咬牙向前闖蕩天涯荊棘路，豈敢奢言生活小確幸。苦讀《岳陽樓記》也只記得范仲淹說「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沒空享受「岸芷汀蘭，郁郁青青」。黨禁報禁外匯管制接連解除，自由二字無限上綱，時光呼嘯，持續全球金融風暴掏光許多人夢想橫財的積蓄，存摺與房價是沒有終點的龜兔賽跑。我們在黃金年代起跑，奔向人生的夕陽，一路摔跌習慣吞下委屈，吃苦當吃補，可用來發酵創傷，醃漬人生美味，好比海綿夾心麻辣臭豆腐鮮奶油生日蛋糕，看似錦繡，實則辛楚。偶爾安慰自己，畢竟看起來是美好的，那麼唱首生日快樂歌吧！正待點燃蠟燭，卻猛然想起，至聖先師孔子的生日，教師節已經不放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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