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1日 星期日

【文學相對論】李維菁VS.張鐵志(四之一) 90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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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文選 【文學相對論】李維菁VS.張鐵志(四之一) 90年代
夏祖麗/那晚,她們在城南
毀壞的記憶卡

  今日文選

【文學相對論】李維菁VS.張鐵志(四之一) 90年代
李維菁、張鐵志/聯合報
李維菁(左圖)、張鐵志。

從來,就不只是為了懷舊啊

●李維菁

來到二十一世紀的第十七個年頭,已經不能稱此時此地為新世紀了,儘管我仍常懷想著動畫新世紀福音戰士的壯闊盛美,那個新世紀於我是種哲學或者美學上的影像了。有一次我問偶發大叔哀矜之語的中年男生,還記不記得二十世紀的最後一晚在做什麼?他愣住,過了一會兒望著我說:「我……天哪我不記得了。我合理推斷應該是和朋友在什麼地方聚會送走那晚,應該是這樣吧,記憶一片模糊。」

「怎麼會這樣呢?」他喃喃自語:「那可是1999年12月31日,二十世紀的最後一刻哪!新舊世紀交會之際,當時看作那麼大的事,可是,我現在什麼都想不起來。」

我也驚訝,原來懷舊的情緒是這樣的,平日那麼多滿溢的傷感,好像對舊日滿是懷念,其實,只是情緒的返祖,但對過往的記憶是散失的,才十幾年前的事情就想不起,自己人生的一部分淡忘,個人曾經經歷過或見證過的這社會的風起雲湧,也彷彿沒發生過。這麼近程的事,人們可以從來不加整理也不予把握。人們總覺得所謂歷史,是教科書上的,不是自己生活史的一部分。如果是這樣,那麼這些人或這些人書寫出來的歷史,我總覺得某個程度都是假的。

我是那樣相信,自古以來,男人治史粗魯夸言的所謂江湖天下家國政經,其實都可以收攏摺疊在一塊微型衛生棉之中。

前兩年因為寫《生活是甜蜜》這部小說的關係,整理了上世紀90年代的光景,以及自己90年代的青春歲月,試圖把那段時間的消費文化、當代藝術以及流行音樂等符號互文織入作品之中。那書從頭到尾寫的是段捷運車程:女人從台北東區上了捷運回她關渡的家,寫幾十分鐘車程內女人她90年代到現在的二十多年來,現狀與回憶的交錯。一方面我想處理的是藝術界的權力、階級與性別的問題,另一方面想說的是自古以來,藝術與愛情所交織而成的美麗幻象,激發人類獻身的渴望,蠱惑靈魂回歸的追求。有時候,那閃著朦朧光影的幻境,就在眼前,似乎伸手就可碰到,但你一伸手碰它,它便消失了。

上世紀的最後十年,那個全世界膨脹、擴張、天真、歡騰的年代,那個疆界消弭的樂園,以及於我這個微不足道的小小人生那短暫的青春燦美。

90年代的文化特色必須回到這年代的形成關鍵來談,一是來自股票市場的金融資本快速累積,另一是媒體的快速增加(對,老天爺,不是現在的數位媒體,是紙媒與電視頻道)。這兩者形成了90年代前半的重要特色。當時的顯學是種族、性別、多元文化主義,是各種疆界的崩解。想想蘇聯的解體與南非種族隔離政策的崩解,是最好的例證。那個時代的文化關鍵字是:全球化,落實在藝術活動上是一個接一個的跨國雙年展、三年展興起。大家幻想一個去中心化的天下大同景觀。而商業性的消費主義的帶動,則成為那時代年輕人認識自己與外部世界的方式,台北往國際都會發展,跨國百貨與信用卡,物質與身體的重新認知。

90年代中期以後,人類從類比時代踏入數位時代,這世代人們跨越了人類歷史的重要分界線,但當時渾然不知不覺。我們的青春就這麼從這時代跨進了那時代。數位時代的來臨,彷彿把天下為公的理念,把疆界消弭的理想,推展到更極致──這是一個全世界沒有限制的銀河傳說,這是一個沒有上下尊卑遠近親疏的世界了。

但我想鄭重說明的是,就創作而言,不管是小說創作或藝術創作,儘管創作者在作品中大量處理90年代或歷史事件,擷取某段歷史的文化符號與畫面影像作為創作素材,但就創作者的企圖、就作品的構成來說,其意義從來不是為了懷舊,其情感從來不該為了復古,其目的從來就不是為了重現、模擬、再製90的情景。

之所以擷取那些元素放入,是為了擴充創作的面向與可能性,就像除了文字,音樂、視覺藝術、舞蹈或社會事件都可納入,成為擴充小說寫作可能的配備。

換句話說,納入90年代的光華,乃至於任何小說納入曾經的歷史要素,其目的都是為了擴充作品的當代性,從來不是為了懷舊或復古。

寫老派,不是真老派,是為了掌握時代感。

就像在離地騰空的密室之內,我創造了一個小宇宙,那小宇宙折射出許多90年代的閃光,或者看起來神似90年代,但其實不是,不是那裡,不是過往,而是此時此地了。

很多事物才正要開始

●張鐵志

90年代是我的青春期後期,而似乎也是台灣遲來的青春期。

其實對於台灣這樣從威權走到民主的國家來說,歷史都彷彿是班傑明的奇幻旅程,他們先是被迫蒼老,不能有青春的衝動與活動(甚至還被老人所統治),直到解嚴之後,一切才彷彿開始了新生命,開始了各種爆發力。

我是在90年代的開端,1991年,進入了大學。我的大學時光是台灣歷史上很尷尬的一個時期,這幾年應該是一個非常特別的時期,但有時又好像無足輕重:他沒有70年代的理想與啟蒙,沒有80年代的衝撞與激情。對某些比我更年長的敘事者來說,彷彿上一階段的生猛到90年的野百合花開就是高潮,而高潮之後,你知道,就結束了。

但其實,很多事物才正要開始。政治上,92年國會全面改選,94年阿扁當選台北市長,95年首次總統選舉開打。民主化與本土化之爭的勝利者正開始新的政治工程,而威權的象徵與符號一一崩塌,甚至總統府前可以飆舞。我們真的感覺到一段新的旅程正在啟航,並且覺得未來應該是有無限可能。

對正值大學生的我來說,進入大學也正是在眼前展開一片新世界,所以90年代可以說是和台灣一起成長的年代:除了摸索民主化和本土化的樣貌該如何成形,還有更多新的事物——例如性別認同政治。

1994年,《島嶼邊緣》出版了「酷兒」專刊,一位女性教授喊出「只要性高潮,不要性騷擾」,接著台大女生在校園放起了A片,且女生攻占男生廁所。那一兩年內,我們這些自認為進步的學運與知識青年受到很大衝擊,恐慌地想學習如何可以快速脫離沙豬身分。在台大,女研社取代我們這種傳統學運社團,成為最大異議社團。到了我要畢業的1995年,女研社社長出來競選台大學生會長,並且當選。(二十多年後的今天,我們和當年許多朋友一起在街頭上爭取婚姻平權。)

同志運動崛起了,新的一代青年文化也浮現了。例如搖滾音樂節是90年代中期從南方的墾丁和台北出現的(1995年我和朋友們也在大安公園辦了一個「轟炸台北」青年文化藝術祭),創作樂隊也越來越多(那時還叫「地下樂團」),甚至主流廠牌開始發行濁水溪公社和骨肉皮的專輯。我們在大學時開始去息壤和Live a-go-go聽的伍佰也為全台灣的有情人演唱〈浪人情歌〉,並且他讓「挪威的森林」脫離了文青範疇。伍佰大紅之後,我們想要擠進我同學開的女巫店,去看比我們小幾屆的政大哲學系女生陳綺貞唱〈讓我想一想〉。

台灣流行音樂好像又再度迎來一次她的青春(如果70年代的民歌是第一次)。

當我們最終準備迎向新世紀時,陳水扁的競選口號是「少年台灣」,彷彿是為90年代的台灣寫下註腳。但其實很快地,這島嶼就發現他自己被迫長大並且世故,人們不再相信天真,不再相信政治理想。

直到2014年的春天,新一代的青年們用身體去抗議過早衰敗的體制,將他們的青春當作強心針再一次灌注於島嶼,試圖讓他回春,讓他燃燒……這是2017年的開始,不知道這一年我們將會更青春燦爛,還是會老的讓人哀傷。

下周一《文學相對論》主題預告

李維菁VS.張鐵志「媒體」 敬請期待!


夏祖麗/那晚,她們在城南
夏祖麗/聯合報
1973年攝於台北城南林海音家。前排右起:羅蘭、胡品清、林海音、琦君、夏祖麗,後排右起:蓉子、張秀亞、繁露、郭良蕙、張曉風。

1972年一個春天的早晨,我正要出門到《婦女雜誌》社上班,突然接到母親的電話,「下個禮拜找一天,我做幾個菜,把妳訪問過的女作家請過來,大家吃吃聊聊,也聽聽大家對編這本女作家訪問記的意見。」

那時我在著手把過去兩年多在《婦女雜誌》發表的系列女作家訪問記編輯成書,交由母親創辦的「純文學出版社」出版。

「好像有好幾位在國外呢。」我說。

「沒錯,我算了算,沉櫻、葉曼、徐鍾珮、殷張蘭熙、於梨華在國外,孟瑤在台中,童真在彰化,其他張秀亞、琦君、羅蘭、蓉子、郭良蕙、胡品清、繁露、曉風,都在台北。妳先去上班,我等會兒一個個給她們打電話約,我看就訂禮拜三晚上,妳行嗎?」母親一向動作快,立刻行動。

「行,還有瓊瑤,妳少算了一位。」我說。

「妳認為她願來嗎?當初你訪問這些作家,大家都同意讓你們雜誌社拍照,唯獨瓊瑤例外,交代不准用她的照片,我看算了吧,何必為難她來還是不來呢?如果她能來,當然歡迎。」母親快人快語。

當晚下班回到家,母親電話又來了,「全都約好啦,瞧這群女作家多爽快,連整天窩在陽明山上哀愁的胡品清也一口答應。我跟她說,晚上回山上不方便,可以在咱們家過夜,第二天再走。張秀亞聽說妳要出第一本書,要帶個蛋糕來慶祝。琦君要做素丸子帶來,最近她為了李叔叔的痛風,特別研發出來的一道新菜。」母親說。

「那我帶什麼呢?這樣吧!這期《婦女雜誌》剛出來,我就多帶幾本,每人送一本,趁便約稿,我們下期要開一個小說專欄。」我說。

她們的世界

聚會當天,下午五點一過,琦君、羅蘭、繁露、郭良蕙、張秀亞、曉風、蓉子、胡品清陸續來到台北城南父母親的家。母親說:「承楹(父親)說今天是女人天下,他最好出門,現在趁他出門前,讓他給咱們拍張合照。」

「夏先生,不好意思,我們來把您給趕走了。」女作家紛紛說。

「沒事兒,今晚我也有我的節目。」父親說。

「他樂得很哪,先下個小館,再趕場球賽。」母親說。

父親白天在報社辛勤工作,晚上以「何凡」筆名在《聯合報》寫「玻璃墊上」專欄,數十年如一日,案牘勞形,周末假日看場好球賽,是最大的報償。

父親經年為文提倡全民運動,身體力行,他的名言「藥補不如食補,食補不如運動補」上了中學教科書。他是忠實球迷,除了貴族化的高爾夫球外,籃球、乒乓球、排球、棒球、足球賽,場場不錯過。後來組織國語日報桌球隊,創立國語杯年度桌球賽,自己也下場比賽。

當晚琦君帶來的素丸子大出鋒頭,大家紛紛跟她請教做法。琦君不但散文寫得好,說起話更是生動吸引人,那天談到素丸子的創意及複雜烹調,簡直可以媲美《紅樓夢》第61回,鳳姐神靈活現形容「茄鯗」的製作過程。

母親的燒明蝦也不遑多讓,當天她起個大早,上市場買新鮮大蝦,回家切成三段,先用蔥薑油爆,待五、六分熟時加入甜酒釀拌炒,起鍋前加醬油入色入味。

女作家圍繞在溫暖的氣氛下,吃得開心,聊得暢快。晚飯後人手一杯茶,一碟蛋糕,母親說:「祖麗寫的女作家訪問記在《婦女雜誌》刊出時很受歡迎,我覺得可以出版成書,她先問了《婦女雜誌》發行人張任飛先生,張先生沒有出版計畫,就交我們「純文學」來出。整本書一共有十六位作家訪問記,加上每位作家選一篇自己的作品,讀其人看其文,這樣的書還沒有人出過呢!」

大家覺得這樣出書構想很好,對林海音的編輯水準更放心。羅蘭說:「我就跟張任飛說,這本書他不出太可惜了!」

我請大家幫著想想書名,大夥在燈下熱烈討論,有人提出「當代女作家及其作品」,但很快被否決,因為缺乏文藝味兒。有人建議用「玉珠集」,取大珠小珠落玉盤之意。正在你一言我一語討論時,不知是曉風還是蓉子突然說:「妳們覺得《她們的世界》怎麼樣?」書名一出口,頓時全場耳目一新,一致贊同,最後拍板定案用《她們的世界——當代中國女作家及作品》作書名。

今日來看,《她們的世界》也許沒什麼特別,但四十四年前,是個清新獨特的書名。書名有了,我和母親請大家回去選一篇自己滿意的作品加進去。母親表示要請前故宮博物院副院長,有名的瘦金體書法家莊嚴先生為書名題字。女作家們一聽,高興得全體拍手叫好。一本書的出版計畫就這樣定調。

接著,母親宣布另外一個令人振奮的「純文學」出版計畫:住在美國的沉櫻寄贈張秀亞一本英國女作家維金妮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的《自己的屋子》(A Room of One's Own),張秀亞愛不釋手,正在翻譯。

母親問:「秀亞妳翻譯得怎麼樣了啊?有沒有可能明年初和《她們的世界》一起出?妳和祖麗一老一小搭配。」

「恐怕趕不及,我要到下半年才有時間全心做這本書。」張秀亞說。

「《她們的世界》是找我的親家莊嚴先生題字,我突然想到,妳的字兒秀氣靈慧,這本《自己的屋子》封面就由妳自題。多年來你獨個兒帶著兩個孩子南北奔波教書寫作,也辛苦的掙出了自己的屋子。」老編林海音隨時有新點子。

初春的夜空

1973年1月《她們的世界》出版,封面紫色為底,莊嚴先生所書「她們的世界」五字以白色排印,清逸高美的瘦金體,與女作家典雅婉約的風格相映。全書二十二萬字,包括十六位女作家沉櫻、葉曼、琦君、徐鍾珮、張秀亞、孟瑤、繁露、羅蘭、胡品清、童真、張蘭熙、郭良蕙、蓉子、於梨華、瓊瑤、曉風的訪問記,十五張作家照片以及十五篇受訪女作家授權自選的個人作品(散文、小說或詩)。例外的是,雖然有瓊瑤的訪問記,卻沒有瓊瑤的作品及照片,因為她所屬的皇冠出版社不同意。

今天翻閱這本已絕版多年的《她們的世界》,發現當時女作家自選的文章均為一時之選,至今仍是她們非常重要的作品。像琦君的〈長溝流月去無聲〉、曉風的〈鐘〉、沉櫻的〈果園的食客〉、徐鍾珮的〈我看鬥牛〉、童真的〈僅有的快樂時光〉、於梨華的〈友誼〉、蓉子的〈維納麗莎組曲〉等。

《她們的世界》出版後反應極好,三個月就再版,以後幾年每年再版。許多人看了書後問:為什麼沒有林海音?老實說原因簡單,我在寫這系列訪問時,根本沒有考慮到母親是位作家該是接受訪談的對象。而一向幫人編書出書,習慣為人作嫁的母親也沒意識到這一點,我們母女全神灌注於訪這訪那,忙著徵求女作家最好的作品和照片。等到書出版了,大家問起,我才大夢初醒,這本書少了受讀者喜愛的作家林海音,是個缺憾。

《她們的世界》出版之後,我又陸續寫了季季(收入《年輕》),林文月、馬瑞雪、謝冰瑩、歐陽子、蘇雪林(收入《握筆的人》)及席慕蓉。仍然没訪問林海音,總覺得母親就在身邊,來日方長。

二十五年後,我應天下文化出版社之邀寫《林海音傳》,當時母親已年邁病重,無法接受訪問。我從那時居住的南半球墨爾本出發,到母親出生的大阪,一路北京、上海、南京、台北、板橋、頭份,追尋她的足跡,走訪她八十年生命裡的重要場景。南北半球奔波了一年,帶著滿懷資料及訪問錄音,疲憊的回到台北逸仙路的家。面對衰弱沉默的母親,心中混雜著不捨、感傷和遺憾,懊悔與她面對面工作十多年,沒有在她健康時多跟她談些,時光一去不返,以為還有很多,其實沒有了!

2000年《林海音傳》出版,次年母親就走了。

多年前《文訊》雜誌有篇調查報導,《她們的世界》被列為台灣的第一本報導文學。

1973年1月《她們的世界》出版,同年四月,張秀亞翻譯的維金妮亞.吳爾芙《自己的屋子》也由「純文學」出版。封面上張秀亞自題的「自己的屋子」幾個字靈秀飄逸,無疑給這本名著加分,書前她寫的序文〈初春的夜空〉精緻絕美,年輕的我捧讀再三,讚嘆不已。

吳爾芙是近代感覺派小說創始者,也是寫景高手,張秀亞形容吳爾芙「讓思想將釣絲垂到水中,等待意念靜靜地凝聚」,書中有的文句「宛如著了長長衣裙的身影,搖曳生姿」,她為了捕捉「穿過兩行石竹間的一股綺風」,翻譯起來頗費心力,但美在其中,樂在其中,譯畢全文,她覺得自己如做了一次靈魂的探險,雖走出寶山,精神卻依然沉酣於那阿麗絲的奇境裡。

《自己的屋子》(後改為《自己的房間》)被今日女性主義者奉為經典,這首次介紹到台灣及華人文壇的中文版,由三位被譽為「五四傳人」的女作家合作,沉櫻選書,張秀亞翻譯,林海音編輯出版,稱得上與世界潮流同步。

四十年過去,《她們的世界》中人物沉櫻、張秀亞、孟瑤、徐鍾珮、繁露、琦君、胡品清、郭良蕙、羅蘭都已仙逝,母親也在2001年年底去世,她手創的純文學出版社及《純文學月刊》早已結束。當年跟我一起訪問拍照的《婦女雜誌》攝影秦丙炎先生,早在三十多年前就離開人間了。

2001年張秀亞去世後,我兩度到南加州造訪她生前最後的書房,在張秀亞的女兒于德蘭的引導下,悉心瀏覽室內一紙一物,對那個年代的女作家無限懷念與尊敬。在洛杉磯羅蘭崗碧草如茵的墓園裡,有一塊醒目的中文墓碑,刻著一個文壇永難遺忘的名字「張秀亞」,這三個字,用的正是她靈秀淒美的親筆簽名!

1972年那晚,在台北城南,留下了文學永恆的記憶。


毀壞的記憶卡
陳煌/聯合報
一張數碼相機的記憶卡,就忽然間無法在電腦中讀取,幾經緊急測試,還是無法救回來,只能十分鬱卒地判定:毀壞了。

裡面有我近一個月辛苦拍攝所儲存的百餘張攝影作品,但某個不明的原因,卻很輕易地就毀壞了心血的紀錄,與科技的脆弱。然則,這張被毀壞的記憶卡裡原先儲存著些什麼呢?這些天來我不禁慢慢回憶:

一支大大蓬鬆在天空的雪白雲朵棉花糖。

一支孤獨的隱藏在台原亞洲偶戲博物館旁窄巷的屋簷上伸出的玩起布偶的手。

一片從雨後大舉掩至的烏雲部隊中破空而出的小片蔚藍天色陽光。

一株和若干枯黃葉片孤獨殘留在河邊被秋日寒風綁架的水黃皮,襯著無垢潔淨的藍天,瑟瑟顫抖的背光。

一隻過去總是一見我就逃的磯鷸,卻忽然施發善心讓我好整以暇在近距離為牠留下無數擺弄肢體的精靈身影。

一株門縫中在暮色最後一抹炙熱陽光裡盡顯姿色的孤挺花小小冒尖鵝黃色蓓蕾,孤挺地獨自在大樓頂陽台一角孤芳自賞。

一株已被颱風折損壓彎,在我眼中雖然略顯枯敗,但卻依然迎風搖曳而風韻猶存的美人蕉,讓我背著光小心翼翼拍它拍到眼花,還不忍放棄它的美人蕉。

幾片因沾了水分過多而還堅持揮灑的水墨畫天際雲朵。

兩株被困在浴室牆壁上透明杯子裡的黃金葛。

一張表現出極簡主義的灰牆上爬滿深褐鏽蝕水管後面露出頭的一片綠葉,還襯著已洗得發亮的藍天。

一頭被某位原住民木雕師傅精心雕刻,且抬到城裡所謂文青創意商店的騎樓下擺放的,比我膝蓋高的孤獨望著天街道空大山豬。

一個在樓頂陽台曬衣棚中,以半遮面的閱讀角度讀著秋高氣爽的書的女人。

……

接著,我發現,自己的回憶深處原來還冥冥中備份著一片記憶卡,沒毀壞的記憶卡,雖然看似在運轉讀取上更需要一點時間,但就是如此奇妙,回憶如一部神奇電腦,還能讀取的是另一片已被備份且儲藏在記憶卡深處內存的一些歲月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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