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一個春天的早晨,我正要出門到《婦女雜誌》社上班,突然接到母親的電話,「下個禮拜找一天,我做幾個菜,把妳訪問過的女作家請過來,大家吃吃聊聊,也聽聽大家對編這本女作家訪問記的意見。」
那時我在著手把過去兩年多在《婦女雜誌》發表的系列女作家訪問記編輯成書,交由母親創辦的「純文學出版社」出版。
「好像有好幾位在國外呢。」我說。
「沒錯,我算了算,沉櫻、葉曼、徐鍾珮、殷張蘭熙、於梨華在國外,孟瑤在台中,童真在彰化,其他張秀亞、琦君、羅蘭、蓉子、郭良蕙、胡品清、繁露、曉風,都在台北。妳先去上班,我等會兒一個個給她們打電話約,我看就訂禮拜三晚上,妳行嗎?」母親一向動作快,立刻行動。
「行,還有瓊瑤,妳少算了一位。」我說。
「妳認為她願來嗎?當初你訪問這些作家,大家都同意讓你們雜誌社拍照,唯獨瓊瑤例外,交代不准用她的照片,我看算了吧,何必為難她來還是不來呢?如果她能來,當然歡迎。」母親快人快語。
當晚下班回到家,母親電話又來了,「全都約好啦,瞧這群女作家多爽快,連整天窩在陽明山上哀愁的胡品清也一口答應。我跟她說,晚上回山上不方便,可以在咱們家過夜,第二天再走。張秀亞聽說妳要出第一本書,要帶個蛋糕來慶祝。琦君要做素丸子帶來,最近她為了李叔叔的痛風,特別研發出來的一道新菜。」母親說。
「那我帶什麼呢?這樣吧!這期《婦女雜誌》剛出來,我就多帶幾本,每人送一本,趁便約稿,我們下期要開一個小說專欄。」我說。
她們的世界
聚會當天,下午五點一過,琦君、羅蘭、繁露、郭良蕙、張秀亞、曉風、蓉子、胡品清陸續來到台北城南父母親的家。母親說:「承楹(父親)說今天是女人天下,他最好出門,現在趁他出門前,讓他給咱們拍張合照。」
「夏先生,不好意思,我們來把您給趕走了。」女作家紛紛說。
「沒事兒,今晚我也有我的節目。」父親說。
「他樂得很哪,先下個小館,再趕場球賽。」母親說。
父親白天在報社辛勤工作,晚上以「何凡」筆名在《聯合報》寫「玻璃墊上」專欄,數十年如一日,案牘勞形,周末假日看場好球賽,是最大的報償。
父親經年為文提倡全民運動,身體力行,他的名言「藥補不如食補,食補不如運動補」上了中學教科書。他是忠實球迷,除了貴族化的高爾夫球外,籃球、乒乓球、排球、棒球、足球賽,場場不錯過。後來組織國語日報桌球隊,創立國語杯年度桌球賽,自己也下場比賽。
當晚琦君帶來的素丸子大出鋒頭,大家紛紛跟她請教做法。琦君不但散文寫得好,說起話更是生動吸引人,那天談到素丸子的創意及複雜烹調,簡直可以媲美《紅樓夢》第61回,鳳姐神靈活現形容「茄鯗」的製作過程。
母親的燒明蝦也不遑多讓,當天她起個大早,上市場買新鮮大蝦,回家切成三段,先用蔥薑油爆,待五、六分熟時加入甜酒釀拌炒,起鍋前加醬油入色入味。
女作家圍繞在溫暖的氣氛下,吃得開心,聊得暢快。晚飯後人手一杯茶,一碟蛋糕,母親說:「祖麗寫的女作家訪問記在《婦女雜誌》刊出時很受歡迎,我覺得可以出版成書,她先問了《婦女雜誌》發行人張任飛先生,張先生沒有出版計畫,就交我們「純文學」來出。整本書一共有十六位作家訪問記,加上每位作家選一篇自己的作品,讀其人看其文,這樣的書還沒有人出過呢!」
大家覺得這樣出書構想很好,對林海音的編輯水準更放心。羅蘭說:「我就跟張任飛說,這本書他不出太可惜了!」
我請大家幫著想想書名,大夥在燈下熱烈討論,有人提出「當代女作家及其作品」,但很快被否決,因為缺乏文藝味兒。有人建議用「玉珠集」,取大珠小珠落玉盤之意。正在你一言我一語討論時,不知是曉風還是蓉子突然說:「妳們覺得《她們的世界》怎麼樣?」書名一出口,頓時全場耳目一新,一致贊同,最後拍板定案用《她們的世界——當代中國女作家及作品》作書名。
今日來看,《她們的世界》也許沒什麼特別,但四十四年前,是個清新獨特的書名。書名有了,我和母親請大家回去選一篇自己滿意的作品加進去。母親表示要請前故宮博物院副院長,有名的瘦金體書法家莊嚴先生為書名題字。女作家們一聽,高興得全體拍手叫好。一本書的出版計畫就這樣定調。
接著,母親宣布另外一個令人振奮的「純文學」出版計畫:住在美國的沉櫻寄贈張秀亞一本英國女作家維金妮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的《自己的屋子》(A Room of One's Own),張秀亞愛不釋手,正在翻譯。
母親問:「秀亞妳翻譯得怎麼樣了啊?有沒有可能明年初和《她們的世界》一起出?妳和祖麗一老一小搭配。」
「恐怕趕不及,我要到下半年才有時間全心做這本書。」張秀亞說。
「《她們的世界》是找我的親家莊嚴先生題字,我突然想到,妳的字兒秀氣靈慧,這本《自己的屋子》封面就由妳自題。多年來你獨個兒帶著兩個孩子南北奔波教書寫作,也辛苦的掙出了自己的屋子。」老編林海音隨時有新點子。
初春的夜空
1973年1月《她們的世界》出版,封面紫色為底,莊嚴先生所書「她們的世界」五字以白色排印,清逸高美的瘦金體,與女作家典雅婉約的風格相映。全書二十二萬字,包括十六位女作家沉櫻、葉曼、琦君、徐鍾珮、張秀亞、孟瑤、繁露、羅蘭、胡品清、童真、張蘭熙、郭良蕙、蓉子、於梨華、瓊瑤、曉風的訪問記,十五張作家照片以及十五篇受訪女作家授權自選的個人作品(散文、小說或詩)。例外的是,雖然有瓊瑤的訪問記,卻沒有瓊瑤的作品及照片,因為她所屬的皇冠出版社不同意。
今天翻閱這本已絕版多年的《她們的世界》,發現當時女作家自選的文章均為一時之選,至今仍是她們非常重要的作品。像琦君的〈長溝流月去無聲〉、曉風的〈鐘〉、沉櫻的〈果園的食客〉、徐鍾珮的〈我看鬥牛〉、童真的〈僅有的快樂時光〉、於梨華的〈友誼〉、蓉子的〈維納麗莎組曲〉等。
《她們的世界》出版後反應極好,三個月就再版,以後幾年每年再版。許多人看了書後問:為什麼沒有林海音?老實說原因簡單,我在寫這系列訪問時,根本沒有考慮到母親是位作家該是接受訪談的對象。而一向幫人編書出書,習慣為人作嫁的母親也沒意識到這一點,我們母女全神灌注於訪這訪那,忙著徵求女作家最好的作品和照片。等到書出版了,大家問起,我才大夢初醒,這本書少了受讀者喜愛的作家林海音,是個缺憾。
《她們的世界》出版之後,我又陸續寫了季季(收入《年輕》),林文月、馬瑞雪、謝冰瑩、歐陽子、蘇雪林(收入《握筆的人》)及席慕蓉。仍然没訪問林海音,總覺得母親就在身邊,來日方長。
二十五年後,我應天下文化出版社之邀寫《林海音傳》,當時母親已年邁病重,無法接受訪問。我從那時居住的南半球墨爾本出發,到母親出生的大阪,一路北京、上海、南京、台北、板橋、頭份,追尋她的足跡,走訪她八十年生命裡的重要場景。南北半球奔波了一年,帶著滿懷資料及訪問錄音,疲憊的回到台北逸仙路的家。面對衰弱沉默的母親,心中混雜著不捨、感傷和遺憾,懊悔與她面對面工作十多年,沒有在她健康時多跟她談些,時光一去不返,以為還有很多,其實沒有了!
2000年《林海音傳》出版,次年母親就走了。
多年前《文訊》雜誌有篇調查報導,《她們的世界》被列為台灣的第一本報導文學。
1973年1月《她們的世界》出版,同年四月,張秀亞翻譯的維金妮亞.吳爾芙《自己的屋子》也由「純文學」出版。封面上張秀亞自題的「自己的屋子」幾個字靈秀飄逸,無疑給這本名著加分,書前她寫的序文〈初春的夜空〉精緻絕美,年輕的我捧讀再三,讚嘆不已。
吳爾芙是近代感覺派小說創始者,也是寫景高手,張秀亞形容吳爾芙「讓思想將釣絲垂到水中,等待意念靜靜地凝聚」,書中有的文句「宛如著了長長衣裙的身影,搖曳生姿」,她為了捕捉「穿過兩行石竹間的一股綺風」,翻譯起來頗費心力,但美在其中,樂在其中,譯畢全文,她覺得自己如做了一次靈魂的探險,雖走出寶山,精神卻依然沉酣於那阿麗絲的奇境裡。
《自己的屋子》(後改為《自己的房間》)被今日女性主義者奉為經典,這首次介紹到台灣及華人文壇的中文版,由三位被譽為「五四傳人」的女作家合作,沉櫻選書,張秀亞翻譯,林海音編輯出版,稱得上與世界潮流同步。
四十年過去,《她們的世界》中人物沉櫻、張秀亞、孟瑤、徐鍾珮、繁露、琦君、胡品清、郭良蕙、羅蘭都已仙逝,母親也在2001年年底去世,她手創的純文學出版社及《純文學月刊》早已結束。當年跟我一起訪問拍照的《婦女雜誌》攝影秦丙炎先生,早在三十多年前就離開人間了。
2001年張秀亞去世後,我兩度到南加州造訪她生前最後的書房,在張秀亞的女兒于德蘭的引導下,悉心瀏覽室內一紙一物,對那個年代的女作家無限懷念與尊敬。在洛杉磯羅蘭崗碧草如茵的墓園裡,有一塊醒目的中文墓碑,刻著一個文壇永難遺忘的名字「張秀亞」,這三個字,用的正是她靈秀淒美的親筆簽名!
1972年那晚,在台北城南,留下了文學永恆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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