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虎口,猶豫是否該繼續帶著這隻縮頭烏龜,牠彷彿探知了我的腦波,
突然冒出頭腳,亂撥亂划,嚇我好一大跳!手一鬆,噗通!落入潭中,化龍而去!……
眷村各家,原本並沒有大門,都是用樁子、板子,意思意思,標示一個「我家」的界線,或者,有講究的竹籬笆,編造縝密,留一段活板,用粗鐵絲圈住,就是「門」了。
後來有所改善,壘起了紅磚牆,有些家庭順勢就裝了鐵門,總是不嫌過度隆重,刷著好幾層紅豔豔的油漆,天天過年。這種老式鐵門,門內佩掛插銷,橫插穩妥,別進焊好的鐵片頭,小洞還能掛上一個大鎖頭,門外則是兩個成對的小洞鐵片,也可以從外部上鎖頭。
家裡還有人,則不便由外部上鎖,會將家人反鎖,但出門時正趕上家人不方便來掩門,那麼出門的人,既要把門帶上、又不能任由大門輕易敞開,就需要「手法」。這個,我很熟練。
小時候不能完全體會,媽何以非睡午覺不可?一睡就著,呼呼哈哈地。卻總要捎上我,熱烘烘的八月,左營軍港的海味兒順著風飄進村子,呼喚著玩耍,小學生睡個什麼午覺,蹺頭吧!
有個名叫「大智」的小學同學,之所以叫這麼個名字,與他哥哥有關,他哥哥相當不對勁,籠統說,就是明顯缺了點「智」,所以,想必弟弟一出生,父母盼望能在他身上,把「商數」補足吧?
可惜事與願違,「大智」絕不可說是癡呆,但很難說是不是弱智,怕是也缺了些商數。當年,特殊教育的觀念與制度不發達,大智兄弟只能在一般小學生群裡吊車尾,遭受男同學推推拍拍,偶爾有仗義女同學給抱抱呼呼。
我是村子裡最「賊炮」的小鬼之一,平日哪看得上大智?別說絕不會欺負他,沾都不想沾他。
只是那天蹺家不甚順利,「黑豹」球鞋踩到狗屎,刷洗了,在簷下晾著,濕啪啪的,還不能穿,短褲、T恤又配不得黑皮鞋,逼得踩著人字拖就急急出門。我很注意腳下,這個性是從小養成的,直到今天,特別看不慣人穿拖鞋亂跑,穿拖鞋進不了劇場,我主持的課堂、演講,也嚴禁各式拖鞋進入,在街上遇到穿拖鞋的粉絲,就算再熱情也懶得理他。穿著拖鞋可謂「自在」,但別人看著自不自在?小社群乃至於大家國,便在只顧自己爽、與大家眼光怎麼看之間,謀求平衡。管制自己,人字拖的界線只到家門巷口,倒垃圾時勉為其難,可以穿,跑超商、市場買醬油、雞蛋、鹽糖,也得穿了鞋去,講究得很。
掩門的技巧,是要將插銷預先拉長,拉到將近二分之一位置,兩扇門同步對關,令插銷緩緩對入孔中,門掩齊的同時,插銷也就位,至少發揮二分之一的功能,只要不踹門、不颳大風,門不會自己滑開。就那麼巧,瞄見門邊牆角的釣魚竿,前兩天剛在院裡玩過,只是沒池子、沒魚,釣空氣。不知哪兒來的福至心靈,順手抄走了釣竿。
曝烈的豔陽,地面都飄起熱暈,一雙人字拖,磨得薄薄,且已經嫌小,後腳跟有一點踩出邊緣,平常少穿,也就不急著換。儘量找樹蔭、牆影,免得走不多遠,鞋底都要燙化掉。
走出了西門所在的自助新村,就是南門,擦邊不進勵志新村,過馬路鑽進了果貿三村。極後悔帶著累贅的釣竿,這下也放不回去了。既然完全沒碰到熟人(生人也沒碰到),想想,不如去爬牆,練輕功。雖然大理四大高手「漁樵耕讀」的「漁隱」使的兵器是船槳,但把著魚竿爬牆,也不致辱沒了他。
左營舊城建於十九世紀初的清道光年間,踩著龜、蛇二山,建構城垣,成玄武之勢。與果貿相鄰的是東城牆,也是母校「永清國小」的後校門……欠揍的!暑假期間,校門從內鎖了,牆外是一道護城溝渠,跨不過去,怎麼爬牆?
大智便是在這個時候喊了一聲。
原來他家住在這兒!看我拿著釣竿,他問道:「要去釣魚喲?」也不知道哪來的無聊,順口回道:「是呀,走吧!」跩開步子就走。萬萬沒料想,大智居然癡癡地跟上來了!
順著舊城走,自然而然地就進了相鄰的海光二村和勝利新村,牆到龜山腳下,自然一環旋,蓮池潭就在眼前。潭水裡自然有魚,釣竿在手,就……釣吧!走到水邊乾看。連大智都懂:「用什麼釣?還沒有挖蚯蚓?」我這「怪童」居然就能說:「姜太公釣魚,並不用餌。我也可以,就用空鉤。」
此時,一個穿著汗衫、短褲、拖鞋的中年人,騎著一台重型「咖踏掐」,有頭燈、車尾大貨架那種,而且絕對是黑色,支起了車,開始咆哮。
糟糕!閩南語?這可擊中了十歲兒童的「罩門」。我的語言天才,靠左鄰右舍長輩培養,平淡如山東、四川,能仿效口音對應,困難如江浙、上海,專注傾聽,也能知其要義,就算是閩北福州、兩廣客語,聽得都還算多,獨獨欠缺學閩南語的契機。
那位阿伯,嘰哩呱啦地說,並不需要回應,語句間,出現了好幾次「加美賽」?想起來了!對面廖媽媽和隔壁孫媽媽是本省人,兩位在院裡打毛線的時候,都用閩南語聊天,所以,零散的幾個字彙,有點概念。於是,只要一聽到他說:「加美賽」,我就插嘴,回以:「哇母栽。」
這大概激怒了他,「哩母栽?」伸手一把奪去了釣魚竿!可不放手!他居然上車,直接騎動車子。我穿著一雙又薄又小的人字拖,怕摔跤,只好放手。釣竿,被搶了?
怒火遠大於驚怕。問大智:「你聽得懂閩南語嗎?」大智居然點頭。「他剛剛說什麼?」大智說:「他說這邊不准釣魚,釣竿要沒收。」可是我沒有釣魚呀!拿著釣竿,站在水邊,連魚線都沒鬆開、魚鉤都還沒沾水呢!責怪大智:「你既然聽得懂,為什麼剛剛不說話?」大智此時,嘴巴半開開,一噘一翹,像個吳郭魚似的,卻不出聲。
怒沖沖地循著腳踏車離去的方向,試圖找回釣竿。經過龍虎塔、春秋閣,再往前,要隔好一大段路才是孔廟,這……放棄?
春秋雙閣是蓮池潭中最早出現的水中建築,對應於岸邊的「東南帝闕」:關夫子觀春秋的典故而建,兩座寶塔之間的入口,有一「放生池」,裡面滿是烏龜!(現在有「觀音騎龍像」,此事件當時還沒有。)心想,搶我釣竿?總得帶點什麼回去,下池撈龜!跨過欄杆,腳踩池緣,左手攀著根鐵柱子,連水都沒碰到,右手滿握一隻縮整的中型烏龜。
有點滿意這個「收穫」,雖不是真用釣竿釣的,也算是報償。端著烏龜回程,又經過龍武塔,悠悠地,彷彿按照參觀計畫,逛進龍嘴裡。龍虎塔當時是新建好的景點,遊客興致頗高,大家也都尊奉「龍口進、虎口出」的動線規則,誰也不想犯忌諱,「羊入虎口」。
龍虎腹中都有壁畫(現存的交趾燒浮雕是後來做的,以前就是彩繪壁畫),「地獄十殿閻羅」,哇!該恐怖的情節,十分恐怖!炮烙、拔舌、釘板、鋸腰,而且不論男女,都是光著屁股的。
我為了寫這篇文章,特別走訪一趟龍虎塔,現場考核過,新作的浮雕,地獄刑罰,似乎為了顧慮社會觀感,故意淡化了表現,也因此欠缺舊畫恐怖氣氛,受刑者臉上的表情平淡,反而有點S.M.的促狹意味。
秦廣王、楚江王、宋帝王、五官王、閻羅王、卞城王、泰山王、都市王、平等王、轉輪王。要熟記各殿陰間判官的名字,數十年後,被高麗棒子拐去用時,還有人記憶,那原本是我們的!只不過,確實得承認,韓版的判官們有「再創造」的趣味:嚴肅的書生、慈愛的阿姨、攬鏡的美女、舔棒棒糖的女童……回眸「原始」的十殿閻王:黑鬍子大官、白鬍子大官、長鬍子大官、短鬍子大官、沒鬍子大官、大官、大官、大官、大官,以及……大官。還真煩哪!
出虎口,猶豫是否該繼續帶著這隻縮頭烏龜,牠彷彿探知了我的腦波,突然冒出頭腳,亂撥亂划,嚇我好一大跳!手一鬆,噗通!落入潭中,化龍而去!
無聲的大智,其實還跟著。問他:「自己回得去嗎?」他點頭,並說道:「下次不要釣魚,烤地瓜就可以了。」這……是在發送邀請嗎?自以為澄澈,多囉唆一句,提醒看似混沌的大智:「沿著城牆走,看見城牆,就還在村子。」大智無聲,擺擺手,各自分頭而歸。
與蓮池潭相連的是舊城北門,不知不覺,已經自西、由南、而東、到北,繞城一圈了。進了北門,就是東自助新村,跨過三角公園,回到崇實新村,隔著西牆護城渠,就是我家自助新村(劇本、小說裡謊稱為「影劇六村」的雛形)。豔陽偏西,老媽還沒開始找人,便已回到自家門口。或爬牆、或撈龜、或接受大智的邀約,炕個土窯悶地瓜,雖不知下次驚奇之旅與「甚」同行?總之,記得要穿鞋。
長大了才懂,我媽經常輪值早班,天不亮就得趕到電台,開機、聯播,以抵禦「匪波」,那是戒嚴時期,「軍中之聲」的重要任務。下午能回家睡個扎實午覺,實是恩惠。
當然,乖兒子也不吵她,小心對好插銷,掩上大門,開溜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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