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這莽撞的文學獸性還在的一日,就算跌進了翻譯的鴻溝裡、掉入了隱形的結界深處,我們總會有依本能爬出缺口,以新生的文字再與各位相見的一天吧?……
我是帶著我原始的文學獸性遠走他鄉的,當然,過程中少不了一點天真的誤會。在一個沒有「野馬盡情奔跑」這種事的文明國度,禁止與節制之花就開在絡頭上,最好、最美、最令人嚮往的畫面會是:花團錦簇地插翅狂奔。
和許多創作者一樣,在一開始那身體還青春得完全感覺不到重量,靈魂卻一直覺得急速老去的年紀,寫作是與成長的痛苦曲曲折折共生、茁壯的。我記得我曾是那麼急切地想要甩開那些想也想不到卻出現在眼前、堵住去路的痛苦,夜裡一枝筆在綠格稿紙上沙沙飛奔,後來成了十指在鍵盤上飛奔。我用文字包圍這些現實人生中多說無益的痛苦,志不在以虛構將他們餵養得活靈活現、打扮得漂漂亮亮示人,也不僅只為了抒發排山倒海而來的情緒:文學是什麼我也許還懞懞懂懂,但以文字與痛苦對決的堅韌意志,曾是這名勇猛少女闖蕩世界時最貼身的行李。
有時我會慶幸,二十來歲時,文字給了我一種盲目的勇氣,讓我從痛苦的槍林彈雨中衝出去,抵達一個將我完全歸零的巴黎:它濾除我的獸性,只回應我的智性,要我重新開始認識文學。拿出智性,說著外語,像臉上戴了一張透明的面具,舊有的痛苦大半時候失去了可以表述他們的文字和環境,變得沒有意義;新生的痛苦因為暫時無法詳盡表述,漫無邊際,對他人來說等於不存在。我彷彿奇異地找回了失落的輕盈感,二十四歲的夏天,在佩魯嘉,歡樂可以用有限的外語表達與分享。山城的陽光如此燦爛,三十五度C的夜晚,無憂無慮地化約成熱浪下汗濕的皮膚,我不要文學也不要與痛苦對決了!假期的尾聲,聯合報副刊來信,恭喜我〈英瑪〉得了短篇小說評審獎。
那天在大學語言中心的電腦室看完信,我緩緩穿過市中心的大廣場、石板大路,走出石砌的城門,走下回宿舍的石階。半個小時的路,我懷著茫茫然的、彷彿石化了的喜出望外,走了一個多小時。路上應該是會遇到那群假期友伴的其中一人的,但印象中我靜靜走了許久、許久,沒遇到任何一人。縱使遇到了(我遇到了蘿拉或蘇珊娜嗎?),「更與何人說?」的心情想是盤桓不去:那來得有點早的文學獎肯定,該怎麼以任何一種外語表述呢?這一群二十歲左右,來自歐洲各地的男孩女孩,想必是會(或曾)開心大方、熱情有禮地恭賀我的,然而我又何嘗和誰說過,我與文字長期相依相存的關係呢?他們青春正洋溢,日夜以太陽般的能量歡聚,況且,那是他們看不懂的文字啊——我來自一個有時間差的平行世界,那年春天,我剛出版了我的痛苦之書,《前夏之象》。
後來,我循著智性的路途,接連在巴黎完成了兩個博士論文。不管事關哪個語言的文學,在文學研究的領域裡,創作是你個人的事,喧賓奪主不會有人盛讚你創造力豐沛,反倒引起種種不必要的懷疑,而不知低調恐要遭人笑話的。當然,在這如此看重文學的法蘭西,凡事都有例外,只不過在成為例外前,我說過,禁止與節制之花就開在絡頭上。於是當人們意外或私下得知我與文學創作仍維持著祕而不宣的關係,以法文問起我寫作的主題時,我常微帶惡意、一再重複的冷笑話,即是:「Mais c'est du chinois!」(不過那是中文啊!一語雙關,意即:「那是看不懂、無法理解的事物啊!」)在這個「看不懂,等於不存在」而「就算看懂了,可是由於其他種種原因,你的作品還是不存在」的文學國度裡,我時常面對許多奇特卻十分具有普世性的臨界點,在在指向這世界隱藏的結界、支配著人的一生的規則。少女痛苦久了自然會明白,該與之對決的不僅是自身的痛苦,還有造成這些痛苦的眾多根源。因此她把這些年的生命經驗與體悟,編造成故事,寫進了《名媛練習》和《雙城喜劇》。某些篇章,開始有了些苦中作樂的「空氣感」。
在巴黎寫作,甚或是後來的波爾多,還幸運地沒有被台灣文學除籍,保留了個「旅居海外」的作者的位子,許多人會想:妳現在還有什麼痛苦?這是多少作者希望擁有的創作人生!是啊,我沒有什麼好辯解的,人生雖煩惱不斷,風景明信片上的巴黎仍可以是流動的窗景,生活中參差的巴黎總不乏故事與人物可看、可寫,外延到尚帶有一縷新鮮氣息的波爾多,不時還可回望變與不變的台北,而我就想到柏格曼作品《婚姻場景》裡,對律師瑪麗安表示希望訴請離婚的女人。她的生活裡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地方,丈夫、孩子都好,但她失去了對所有事物的感覺,吃什麼、看什麼、聞什麼、觸摸什麼,都沒有了分別。日常內化於感覺中,我彷彿來到了某個想與文學離異的臨界點:寫過的沒有必要自我複製;讀過的必須按照某種模式、脈絡理解、歸檔、建構;想分享的事物,一鍵以照片定格之,比文字立即且迅速,不拖泥帶水無負擔;其他暫時無法言說的,則還有必要訴諸文字嗎?直接一劍插入現實的背脊,不是比較乾脆痛快?行至人生中途的文學少女,佇在一直以來給予她安定力量的文學柱石邊,撫今追昔,也不禁感到惶惑了。
她於是在十字路口坐了下來。車水馬龍間,一輛奔馳的馬車花團錦簇地掃過眼前。那不是一輛靈車,車裡生龍活虎的說書人一邊梭巡著他深似海的城市,一邊滔滔不絕地描繪著他曾遇到的「一塊處女地、一個未知的洞穴、奇花、珍珠、異獸,某種前所未聞的物事,為文學的潛水者所遺忘的」……那充滿能量與熱情的聲調,從馬車裡傾瀉而出。他所聞見的不是一個平行的世界,長篇鋪陳的慘劇一氣呵成,如在目前。他鉅細靡遺、夾敘夾議、比手畫腳,說笑話時不忘對窗外的聽眾眨眼睛。他用金頭手杖一一指出的地方,從未是一個經智性消毒過的無菌世界,智性給了巡訪的路線與結構,沿途上野獸的咆哮始終清晰可聞,青年與無情的社會第一次的正面對決就要展開……熊熊燃起的文學少女魂讓她想也沒想就橫穿過了十字路口,喇叭聲四起,她恍若未聞,跟著馬車後的塵土狂奔了起來,拉著我一起向未知的終點衝去。
她向我使了個眼色,說:「管它會不會摔進坑裡,先譯了再說!」
我的文學少女和我,就這麼又暫時邁上了翻譯的再生旅途。以後還要不要繼續寫作、寫什麼呢?她聳聳肩,又轉回了隨馬車狂奔的現場。我詮釋一下她的意思吧:只要這莽撞的文學獸性還在的一日,就算跌進了翻譯的鴻溝裡、掉入了隱形的結界深處,我們總會有依本能爬出缺口,以新生的文字再與各位相見的一天吧?在此之前,讓我們都好好生活著:對決需要膽識,狂奔需要能量,文字需要保養,後文學少女更需要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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