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她和我一樣從地底一路冷到地面,從皮冷到骨,但她其實提著被子燒熱體溫,至地面才陡然轉涼。我早知道,卻癡癡地被騙進燥熱的計程車裡,兀自嘲謔母親哆嗦的模樣。因為討厭她的冷血,也就只能看見她的冷血……
母親是個冷血的人,自從我到北部念大學,我們就不常聯絡,不像同學為得到更多零用金卻故作無事的家常閒談。我家教打工掙錢,少了經濟供需的牽連,我們之間只剩血脈暗通,連姓氏都不同。她一向討厭我的姓氏,像還養著那欠債外遇的父親,她總問為什麼由她養?在傳統血脈的承遞裡,她是被抽換然後徹底遺忘的那一個,「你又不姓李。」對她來說,我是外姓的異族,離婚後她過年重回娘家,我戴著一個突兀的姓氏躋身其中,像母親手上一袋多提的行李。
我的血被姓氏染髒,明明有一半來自於她,每每帶著熱血親近,常是學校要繳錢的時候,卻無法透過共通的基因鏈烘熱她的冷血,她總先拒絕,冷言冷語砌起一道厚牆,「只會找我要,你姓李嗎?不會去跟你爸要?」最後還是給了,我低頭拿錢就立刻離開,不想瞥見她不甘願的煩躁表情,錢才是她的熱血,養著我像插上抽血針管,只會讓她失血失溫。或是帶著剛烈血氣想與她激辯時,她沒想多說,只冷冷說:「早知道把你還給你爸。」我就一句話也接不下去,畢竟她已經長久捏著鼻子般忍受流著髒血的我,所有事理都該墜入她的大度包容,我只能由衷感謝她的收養,徹底扭轉我的命運,不讓我流落到父親酗酒嗜賭的殘破故事中。
和母親互動,得和她一起降溫,冷霧瀰漫失焦,最好成為滑溜的冰塊,讓她看不清我的根源,揪不出我的血脈。
以前住在家裡,她工作時間長,我們很少見面,常常錯過,見到面時夜已深,連眼睛都快睜不開,凝凍在各自的睡意裡,有時好幾天半句話都沒說。旁觀她在泥淖般的生活掙扎上岸的姿態,還是讓我學會很多事,比如說──在這個世界上,沒什麼比錢更重要。
她為了單親養子的生活一直工作,把別人休息的時間都一把攏進臂彎,把自己兜滿後越走越沉重,我自己在家,讀書、看電視、洗澡,睡著之後,她帶著一具空蕩的軀殼回到家,摔在沙發上,精魂已經磨光了。
我們從不談到愛,她曾淡漠地說那是責任,她選擇擔任養育我的監護人。她說我的責任是把書讀好,找到能養活自己的好工作。我們都在各自崗位盡自己的責任。她要維持家庭,我要讀出好成績,未來才有更多錢。因此我們互動很少,吃飯也不會碰面,像是兩張被剪開的照片,她在廚房煮飯時我不在畫框裡,我在吃飯時換她不在,如果拼在一起,或許就是一幀溫馨的家庭照。有時不煮飯,她會留飯錢給我,壓在電視機上,那就是我零用錢的來源,吃便宜一些,就能積出更多儲蓄。到大學之後,儘量花自己賺來的錢,學費也自貸自償,她覺得我已能自食其力,至此仁至義盡,分道揚鑣。我們各自一方,積守著自己的錢,才漸漸覺得溫暖。
她還是教會我愛,愛自己、愛錢,越愛越冷血。
父親倒是個熱血的人,高中時重新聯絡上,刻意抹銷母親夢魘般不斷重述的他的形象,像認識一個陌生人,竟有股親切感。每次被母親的冷牆碰傷,或沒有更多的零用錢時,就會打電話給他,他的話語熨貼著思念的熱度,錢也立刻入帳。
那就是母親試圖驅趕我的方向,我的血與姓被母親餿水一般潑濺出去,父親會熱情而珍愛地承接起來。他總怕我被異姓且與他結下深怨的母親養久了會叛離變種。「你沒改姓吧?」他第一次與我通話最後有些畏怯地問。原來這不只是被母親看不起的姓氏,我也可以抬頭挺胸,滿腔熱血地走進父親那一側的龐大家系,他們的眼神都是一扇扇開啟的門。
有年冬天早晨她傳訊息跟我說她要到台北一趟,順便給我帶些東西,問我學校宿舍該在哪站下車。我那天約好與長久未見的父親見面,離婚後他定居桃園。我向母親推說和朋友有約,她說沒關係,和我確認是否可以請人代收。我傳訊向她說明路徑,她不常北上,光憑這些,必定無法帶她穿越複雜的路線,「就照著指標走,不然就問人吧!」已讀後,她就沒再回覆。
這城市冬天很冷,常下雨,濕氣讓冷意浸滲得更深。以為躲進地下封閉的捷運管道就不冷,人潮摩擦出熱氣,將大量的氧抽換成濁稠的二氧化碳,但厚重的衣料沾裹潮陰的空氣,冷風就這樣如影隨形環抱著我。在我稍後轉乘火車離開之後,母親就要踏入曲折幽冷的線路,南來的她一定覺得更冷,況且沒有我引路必定迷途。
我和父親向來只通電話,特意去找父親是因為想要一大筆錢,買別人早已經有的機車,而且南邊點,離開多雨的盆地,離開母親,會溫暖許多吧?
父親沒有開車來接我,他在電話裡充滿歉意地叫我搭計程車,他說的地址一再被麻將的聲音磨碎,好不容易才轉述給司機。此地天氣晴朗,未開冷氣的車內塞滿刺熱的光,我脫下外套,汗水還是在衣褲裡浮湧。接近父親的路程全曝曬在豔陽下,沿路燒熱我冷寂許久的血脈,那是一再被母親敵視,因此被我遺棄的管線。我從不和朋友談及父母家事,只空泛地談些花稍討巧,即用即拋的話題,我向來無身世單薄地活著,現在終於要見到父親,我感覺我正在解凍,因熱膨脹。
一個俗豔的阿姨應門,父親不在家,還搓在麻將桌上。等到很晚,說是要和我吃隆重的一餐,他終於出現時已經爛醉,蹣跚地帶我走去附近的熱炒店,斑駁的板桌像老人發顫的牙床不斷震出雜音。父親又叫酒,喝得渾身通紅,他做工的粗繭大手熱呼呼地拽著我,說我是他們家的人,流著一樣的血,千萬不要忘記我姓什麼。他像是大勢將去的巫師,想召喚我體內沉寂的血靈,燒熱衰頹的士氣,壯大他的戰陣。他滔滔不絕,把我的手越捏越緊,直至骨節,我疼到冒冷汗,完全找不到時機要錢。
原來父親的熱血,只是酒燒出來的,還順便燒除他多餘的贅飾,曝露他暴戾的原形。我想起他以前喝醉酒半夜回家發酒瘋,摔砸杯碗,用毫無顧忌的音量辱罵母親,逼我跪下。我感到一股冷意從他碰觸我的地方開始擴散,我急速降溫,冷盯著他,直到最後他趴睡在桌上,握著我的手變得異常冰冷,卻始終沒有鬆開。
他只想扯出我的血脈綁縛我,怕我逸脫,為此他誇張地洶湧沸騰,道貌岸然教我崇宗敬祖。因為他只能憑微薄的血宣稱是我的父親,其他父親的責任他都一一從肩上推下,冷漠地閃躲。他就只能像這樣,短暫現身在我面前,說著這套說不膩的說詞。其他時間他都顧著遣興抒懷,幾年過去,我都幾歲了,他仍然是一個放浪不羈的少年。
如果沒有血,他什麼都不是,即使有血,他其實也什麼都不想是。
就是他逐步凍冷母親的血,直到他簽字離家,家落陷為窖,不見天日,別人都祝賀母親解脫重見天光,但只有我知道,此後母親日日夜夜與他不散的陰魂扳纏不清。
小時候我做錯事,她總說氣話:「早知道不要養你,養條狗還聽話些。」我不哭,我只會咬牙恨,不恨母親,她蔓生戟張的氣話裡包藏著對父親的恨,那是一切的種子,於是她教會幼小的我和她一起恨著不負責的父親,恨他把家的重量留給母親和我撐著,我太矮,母親頂不住全部的重量,一直斜欺過來,我不能像別的孩子天真地堆疊未來的積木,只能挺著抖不停的腿,想著下一秒,是不是下一秒我就要倒下。
不能哭,哭就是認輸,而且哭只有幾分鐘,恨卻能長久而隱密地存甕釀著,長大之後,記得的話,再歸還給老得難以反擊的大人們。逼自己看著未來,提起腳步離開,比起困在原地哭泣還重要。我終於知道母親長久以來都沒錯,我真是鬼迷心竅,父親果然還是最適合用來切齒地恨著。
我吃光桌上冷掉的飯菜,留下滿桌空盤和空殼般的父親,拿走原本打算過夜的行李,再搭計程車離開。我決定自己存錢,不再聯絡,血冷到底。誰教我的父母生性冷血,還結刺在外,扎傷所有還會流血的人,他們決意放乾所有人的血,一起屍行人間。
計程車上拿出手機,發現母親來電多次未接,我回撥,她搭錯捷運的方向,左右上下都是路,無盡衍生的指標與出口,這是個沒有絕路與盡頭的大城市,多走好多冤枉路,一天都沒走過這麼多路,但她已經成功抵達,然後又離開了。
我回城,沿路想像母親的糊塗,為看指標頭抬久了難免暈眩,她會一直推揉自己的脖子和太陽穴。她會不會在交叉道口原地旋轉,我覺得可笑。如果問路的話,她說話直接,有時簡直失禮,五官冷漠地僵留在原位,匆忙的行人願意回答她嗎?
想起外套忘在他家,走在地底更覺得冷。想著應該留在這等母親,她絕對被冷氣團嚇傻,南部人特別怕冷,我到現在還是不習慣,對冷特別敏感,偏偏這城裡裡外外都冷,在人群中行走卻得故作冷靜,深色系長大衣、圍巾、修身長褲,手套與雨具一件不少,維持城市整體冷硬時髦形象。回到房間,閉窗蓋被,冷還是無孔不入,但終於可以安心蜷縮,盡情發冷顫。
夜已深,母親已經在台北阿姨家休息了吧?盤算著要不要撥通電話給她。想起大學之後我曾打電話回家,不為要錢,只是想說話,她或許累癱了,或許跟我一樣對兩人必須一來一往,不能轉身回房的對話情境感到陌生,她莫名上火地說沒事別煩她。所以我便打消撥電話給她的念頭,她總會自己想辦法,跟我一樣。走上捷運站出口,風夾雜雨絲迎面披罩下來,一絲絲都被夜晚的燈火染亮,像金蔥絲絨的披巾,卻毫無暖意。
回宿舍發現母親帶來一床冬被,我想像提著大箱冬被的母親在地底迷走,將一路陰冷的通道一步步走熱,迤邐不合時宜的汗跡。母親走到出口時或已滿頭大汗,地面寒風卻颼颼捲至,她擦去汗水,心想快到了,可能有些反悔,牢騷幾句。最後來到宿舍樓下,冷著臉等人開門。
她其實是這樣的人,像列車在地底繁忙鑽竄,地面上卻一點震動也沒有。或是我以為她和我一樣從地底一路冷到地面,從皮冷到骨,但她其實提著被子燒熱體溫,至地面才陡然轉涼。我早知道,卻癡癡地被騙進燥熱的計程車裡,兀自嘲謔母親哆嗦的模樣。因為討厭她的冷血,也就只能看見她的冷血。
來不及了,他們都教會我恨自己的血脈,我已注定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冷血之人。
後來冬天終於過去,熟悉的夏天初至時阿嬤驟然離世,我接到通知卻依然缺席喪禮,他們要一個解釋,我解釋不出來,猶豫像保冷劑,仍持續凝凍住我的思緒。家族用各種管道怒罵我,全在腦中炸響為嗡嗡的警報聲,我只想躲在安全無聲的角落。為什麼因為我的血,我就得乖順低頭站進喪禮中的孫位,即使身邊所有人,包括阿嬤,都是長久未見的陌生人。因此我更確定我不需要血,不需要這代代相傳的神聖贈禮。
然後我打電話給母親,這次有話可說,報告喪禮的事,最後我說:「都怪妳遇人不淑。」
她只是冷笑:「別理他們。」
我也跟著冷笑,說:「誰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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