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年度詩選任務,過去這一年幾乎是浸泡在詩裡的。其實擔任聯副主編以來,最大量的來稿就是詩,讓人深感:這真是一座詩的島嶼啊。有些作者甚至可以一天傳來十餘首詩,彷彿隨時處在一種自動書寫的狀態。廣閱各報副刊、詩刊、雜誌、文學獎、詩歌節、臉書等等,這一年,我整個人醃成詩的漬物了。一開始,只要讀起來「有感覺」的就先留下來,到年底,把這些詩攤開來,一首一首重讀,檢視。年底前,恰好閱讀楊牧、□弦兩位詩人的書簡,他們在信中訴說對詩的看法,因為是私信,拿掉理論的包袱,表達最真切的感受,格外令人心動。□弦說:「好的作品應該使人感覺:生命就是這個樣子的。」「看起來沒什麼,裡面卻有點什麼,這才更像人生,更像生活,生活的詩。」──這正是我說的「讀起來『有感覺』」而被我留下來的詩啊,即使有些乍看之下「沒什麼」。
重新篩選,發覺這些詩自動形成有機、有趣的組合,當整理分卷,再次鋪展開來,有種開箱的雀躍,每一卷發出不同的氣味,這是屬於2023年度的氣息。如酒,不同年分的酒,因當年的氣候,土地的特質,熟成的方式,而呈現不同風味,這一本年度詩選,未必是最好的一年,但我相信它有著獨特的韻致,時代的標記,豐美醇郁。
2023是戰爭之年,俄烏戰爭持續中,10月7日爆發以巴衝突,台海情勢詭譎,人心惟危,我讀到大量回應時局的詩作,也曾考慮把這些作品放在首卷,凸顯時代的聲音。思慮再三,仍然決定先回到生命的日常裡來。一部年度詩選,應該折射這一整年所有的生活,詩人的所感、所思,以及向記憶尋索、向未來預言、盼望的所有軌跡。
以下,這六輯共67位詩人,將引領你凝視,聆聽,撫觸,嗅聞這一座詩的島嶼,重回後疫情、外有戰爭內有選戰的喧囂,而依然感謝寧靜的2023年。
我想和你虛渡此生
「我想和你虛渡此生」是最深情的日常,輯名來自陳克華同名詩作。詩中一長串否定的祈使:不完成什麼/不喝完眼前這杯夕陽浸泡過的酒……。不約定的約定,因為啊愛情是山嵐,是晨霧,無論如何纏繞,膠著,一點點微弱的陽光就能穿透。相守不相守,終究是虛渡,虛渡又如何?
沈眠〈世界上最適合愛情的人〉獻給同是詩人的妻子夢媧,他讓愛成為日常,愛是最美的時光,是癡迷,也是平庸,愛就是一個人的心靈史。他以龐大的敘事,在不相信愛情的時代,宣告「情歌不死」。
洪萬達的〈隧道〉,如一支短影音,閉上眼讓往事顯影,小鎮、婆婆、貓,你,我們。在巨大的隧道裡,聽見海,聽見幸福的回聲。黑暗的隧道,留住的,可以只是美好的當刻嗎?
路寒袖寫〈菊心〉,離散是我的本質,幸而有你凝神撿拾,一片一片,置我入沸,讓那澄黃的甘美微香,在你杯中,入你肺葉。詩人烹煮一壺深情之水,菊心即我心。
楊瀅靜如此〈慎重〉打開封鎖的記憶,在感覺自己像霧氣一樣漸漸將朦朧消亡之際,想起有人(那被抹去又複寫還原)──他寫下名字,「說很高興/很高興認識過我」……令人眼睛一熱。
林瑞麟〈背面〉如一獨幕劇,穿衣鏡前騰空衣物的背影,濕了的月光,雨,暈開一青紫胎記,你垂盪下一絲絲神祕的髮……畫面之外,「我想起愛我的那個人已經」安靜入睡,極短篇般的轉折,又或者只是透視心的背面?引人遐思。
廖偉棠的〈生日童話〉是一則暗黑童話吧?為你摘的白髮融入地毯的編織,冰風暴的紋樣。想起十年前的夢,我是鶴,隨行在你身後,冰逆流而上,和我們相遇。冰雪風暴埋伏在四周,埋伏在歲月裡,夢裡。
羅毓嘉的〈母字〉是最溫暖的字。母親筆跡如柳枝,拂過橋下的水,貼滿冰箱,當時間流逝,水岸不再有垂柳,她仍然寫著寫著,把自己寫成了巨碩的榕樹,這一生,她寫的是「家」這個字啊。
葉莎〈我想為你代言〉則欲為父代言,描繪父親從時光朗朗的夏天走來,而今,老,如山崩坍的身軀……誰能平靜為父親描繪他夢中死神的權杖?站在山邊,只覺礫石滿懷。
一靈〈按按兩帖──女兒周歲記〉讓我們歡喜迎接新鮮的生命。小小的指頭,像蝸牛觸角,輕觸宇宙的神祕按鈕,讓父親的體內亮起來;亮出一道古老的命題:你是誰?
深情的詩人怎能略過貓。然靈〈你來〉,敘說貓的布施,有時送鼠,有時送蟾蜍,有時是海,有時是一滴我流下的淚。你來,嗅聞過的花都暈紅了。
任何悲傷都值得溫柔一提
日常裡,更有悲傷,但「任何悲傷都值得溫柔一提」(李進文〈回憶〉)。
李進文近年以詩、畫相互指涉,相互註解。〈回憶〉裡察看人間天色,走回去看自己,一副萬馬奔騰的神氣;回來時,卻是孤煙的樣子。你啊,抓住下墜的世界不放。 □
湖南蟲看著曾經的〈自拍流出〉,是另一種溫柔的悲傷,對往事,對青春。曾經乾乾淨淨簡直像一張信紙,輕易為誰摺成紙飛機就朝窗外射出去……紙飛機遠遠地遠遠地飛走了。紙飛機乘載著這樣那樣的「曾經」,「曾經,我們看著鏡頭,一起笑了出來」。就算是炭,是灰的如今,嘴角似也流露緬懷的笑意吧?
等候的時光,嚴忠政〈在微小裡〉細察花開葉落,讀信、讀雲,一個人的時候是塵沙,有風便能吹動,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你沒有到,但曲折的時間可以拉長,你沒有到,但你沒有遲到,是禪學?還是寬容?
印卡〈不分享的快樂遲早消逝〉,夜,用眼睛聆聽,承認我們都是枕頭離岸的浮標,往另一個人的時區校正,如何精準調上身體的分針,好讓你就依在我手臂旁?深夜孤獨的心,在搖晃裡。
楊小濱窗前的斑鳩失蹤了,懷念牠咳出各式各樣的晚霞、煙霾和悲喜,懷念牠羽翅上的灰土,久久不散的氣味,斑鳩在遠方過得好嗎?寫指南給失蹤的斑鳩,給躲在書架後凝視斑鳩的時光,給怕驚動牠的那份心意。
鴻鴻說「偷懶真是人類的天才發明」,能一遍遍地聽郭德堡變奏和玫瑰經奏鳴曲,能分辨金庸和紅樓的不同版本,人如果再懶一點就好了。是的是的,只要再懶一點點,我就放下這篇年度詩選序,再一遍誦讀〈偷懶頌〉,像蟋蟀那樣歌唱。
瞇的〈很像,但不是〉,寫給兩歲的小獅子,然而「小孩與動物所分辨的,我們並不真能分辨」,毋寧說是寫給你、我的純真失蹤指南。
黃岡〈氣數喪盡歌〉,打針,吃飯,失眠。糖衣裹著毒藥,踢踏腦殼邊境的夢。(是新冠肺炎嗎?「肺葉的哮喘是一張破了洞的手風琴」!)從子時一路數來,走過後青春時代,走過千山萬水,意識如游絲,黎明終將到來,令人忍不住道一聲:早日康復啊。
阿布的〈中年〉心情:童年的我與老去的我共用同一個身體,他們避不見面,卻持續在隱密的角落留下簽名,如海風在曾發亮的金屬上,公平地留下鏽跡。幸而在一日一日敗壞也一日一日輕盈中,仍有著永不缺席的月光,持續為海面鍍銀。
辛金順的〈一生〉把自己讀成了消逝,那麼每一分每一秒的重生,都是死亡的探問。但一顆星星點亮另一顆星星,寂寞的夜裡仍有閃爍的星光。
死亡是什麼呢?是你的瘋狗浪?你搖晃的鬼針草?是你窄小的木盒?你內心深處的巨廈?當你最後一次偷聽、想你最好的一刻……你的救兵,是死亡?還是愛……我們思索楊智傑的〈死亡〉。
在華美的秋光裡,假如我們與唐捐一同來到濱湖的山村,品味豐隆的〈一世之傷〉,細數白樺上的蟬蛻,懷想長長的一生;假如我們也能擁有騷動的湖,閒靜和健康,將還給世界什麼呢?
炊煙是昇華的樹
這一輯,我們來走走吧!
散步柴柏松〈白瓷之路〉,坐下來喝杯茶,感受光的幻影,聆聽市景銅鈸敲響的顫音,傳入胸腔的陌生語言……瓷器般光潔的下午,在杯形的心思裡斟滿熱茶。
我來回流連紀小樣的〈日暮之景〉,「炊煙是昇華的樹」,灰燼如何憶起自己的年輪?蜿蜒過山脊與河流的花斑錦蛇,可曾記取自己褪色的繡衣?心被那陣歸巢的鳥鳴暗暗啄傷,面對難言,無言又欲言的日暮之景,卻見「炊煙蛇立起來/飛向了青天」。
在任明信的〈小徑〉,有美妙的人走來,用懸垂的指尖,在沙上,靜靜點下戒疤:那些想斷除的過往,喜悅與傷害……啊,希望你仍會記得小徑,小徑曲折,但盡頭無比美好。
聆聽林達陽的〈鋼琴〉。在雷雨中,聽一整夜的鋼琴,像一千隻白鴿起落飛行,像荒野裡無盡翻找一顆平凡的卵石。找到它,找到觸覺,找到自己。
一定要吟一曲焦桐的〈玉荷包頌〉,這心形的香水瓶,亞熱帶的雪膚……(我略過情色的段落)……溪澗冥想撫著巨石青苔,群鳥唱歌,聽到蘇軾白居易韓偓集體讚嘆,妃子的笑聲。明白愛上玉荷包之必要。
也要唱張繼琳的〈農村曲〉。樹上有鳥巢,就是樹的懷孕;蛇鼠一窩,那是豐收的記憶;所剩不多的熟人也都變老了……八個段落,八個小故事,都是農村的事。我最喜歡他說鴿子:一直到今天,鴿群還在村子的天空飛,似乎少了幾隻,天空自然就會補上幾隻。
馬翊航的〈風景與工作的眼睛〉以七段敘事,如同七堂族語課程,在那些字、音、語法反覆琢磨的過程裡,以新鮮深情的眼睛,重新體認部落文化,「你從哪裡來?你在哪裡?」一切都需要以手,以眼睛去學習,指認。
走過農村、部落,我們來到楊澤〈二一六巷漫興〉。巷口有花探出,但茶街往日不復,瘟疫刻在蔓延,冰山繼續瓦解,記憶比死還冷,啊,愚昧比死還狂。
李有成〈我走在檳城街頭〉似乎錯過了什麼,又似乎想起了什麼。少年時代的記憶零星斷續,老來心境,回首堪驚,炙熱的風,拂動褪色的峇迪襯衫,隱約可辨的,竟只是花紋。
回到家鄉霧峰創辦「熊與貓咖啡書房」的詩人林德俊(小熊老師),積極參與社區營造行動,成為「在土地山林裡寫詩」的詩人,〈貓頭鷹的孵夢森林〉,為復育貓頭鷹的桐林社區而作,這個社區為失去樹洞的貓頭鷹吊掛上百個人工巢箱,貓頭鷹回來了,「一聲又一聲/愈來愈清晰的/霧──霧──霧──」
也不妨抬頭看看天空。姚時晴〈天空之外的天空〉,一封寫在長夜將盡黎明前的信。日光緩緩垂下根鬚,世界正一瓣瓣打開自己,以我們熟悉卻又全然不同的每個日常,濃霧,街道,公園的紅色溜滑梯,漁船,碼頭,始終存在卻又不斷消逝的草尖露珠……即將盛綻的黎明,多麼令人欣悅。
但天空也有暴雷、烏雲、閃電,你會傾聽嗎?王怡仁〈我們談天空〉,不是所有的水,都能跌倒成讓人驚嘆的瀑布,然而光明磊落的雲,終究要釋放抱在胸懷裡的水,生養萬物的水。也許以霧,秋天再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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