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4月28日 星期日

【當代散文】廖梅璇/對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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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薈萃 【當代散文】廖梅璇/對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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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文薈萃

【當代散文】廖梅璇/對街
廖梅璇/聯合報
圖/太陽臉
前兩年郊區都更計畫多了起來,公寓斜對面停著幾輛大鋼牙,沒幾日便剖空建築,堆起壘壘水泥塊。

機具撞擊硬物,轟然傳進公寓。老舊街區剷平後,錯縱豎立起鷹架,罩上防塵網,撲簌簌撢著陽光。

日子如是流逝,寫作時神思停滯,我便側耳聽外頭動靜,悶重的是起重機絞盤旋轉聲,尖銳的是電鑽鑿穿石材聲。新建築愈長愈高,犯生長痛般逐日號叫,聲張它的存在,習慣了就像天生長在那裡。

然而某天,我正打字,聽到遠方噠噠噠噠,自問噪音源頭以前是什麼,腦袋卻一片空白,驚覺不過施工兩年,我已忘卻之前二十年不變的街景,得努力回想,方隱約浮出殘像。

往昔街區一端是兩戶民宅,中段穿插麵包店和服飾店,兩家店鋪老闆都上了年紀,為了街坊老顧客還敞著門,人跡稀落,只有街區另一端的便利超商,緊鄰十字路口,包辦周遭居民生活所需,不時有人進出,而我也曾是顧客。

便利超商規模小,我只為了買貓罐頭光顧,專找便宜大罐的偉嘉。十年前有段蕪廢時日,我邊翻譯邊寫著不成樣的文章,傍晚常溜進超商,抄起沉沉貓罐,結帳完便速速離去,從沒看清店員。店員於我,僅是櫃台後收錢找零的一雙手,和套著制服的半截軀幹,想來我對店員,也僅是模糊的一張臉。城市同一時間,有上萬個結帳流程發生,銀貨兩訖,過後無痕。

但事情並非如此。

忘了哪一天,我準備掏出錢,櫃台傳來聲音:「你養刺蝟嗎?」

我抬起頭,眼前一張小尖臉,眉眼緊湊,幾近鋒利,說話口氣卻相當平和,雙手不忘刷著條碼,似乎不覺問題突兀。女孩聽我回答沒養,低頭說:「我以為你養貓,也可能會養刺蝟。」便從櫃台下拎起小飼養箱,放上桌面。箱籠透明壓克力板下,小刺蝟伏在木屑上,圓溜溜的眼,尖翹鼻頭,像神祇撮著指尖捏塑出來般精微。我既讚嘆又驚嚇,光故作鎮定傻笑,按捺著逃離現場的衝動,等自動門打開。

踏出門滿地陽光明晃晃,我心想其實沒什麼好尷尬,是我太久沒和人說話,一時羞縮。

晚間我告訴女友白天的奇遇。女友素來不喜寵物,蹙眉說她不明白超商店員薪水如此微薄,為何還想養動物,萬一刺蝟生病,無健保可用,醫藥費便是可觀的開銷。

但如果不養刺蝟,她除了工作還剩下什麼?我反問女友。整整八小時站著收錢、翻找包裹、泡咖啡、微波便當、應付奧客、點貨搬貨,回家獨對四壁,或許是需要一個能回應的對象,讓自己從無止盡的勞動恢復為人吧?即便是扎手的一團刺,痛楚至少令人覺知還有血肉,還有意識。

此後再遇見女孩,我倆彼此點頭微笑,不久卻見到櫃台後立著一名面生的男店員,取代了女孩,不知她是調到其他加盟店,抑或換了排班時段,總之我失去了一個能讀出我餵貓習慣的人。女孩是否覺得失去什麼?我不知道。

便利商店大門開開闔闔,拆散了舊識,再促成其他邂逅。隨著我日漸熟悉周邊貓群,餵貓頻率增加了,某日我走進超商,將罐頭擱在櫃台,店員忽地出聲詢問:「你有看見附近一隻三色貓嗎?很胖的……」

我愣了一下,隨即依女孩形容,猜出她指的是對面花壇出沒的三花貓,前一陣子消失數日,我遍尋不著,恰巧幾日前有貓友告知,三花已車禍身亡。我委婉地將壞消息轉告店員,她點點頭,從櫃台下(那想是哆啦A夢口袋般的神奇空間)平靜拎起兩大袋貓糧,說要送給我。

我注意到她有張寬舒的臉,眼梢揚起羊毫筆拉出的柔緩弧度,這般臉容彷彿應當出沒在藝廊或文青咖啡館,而不是困在侷促商店,鎮日聞著加熱食物的爛熟氣味。既然有張適宜服務中產顧客的臉,何必屈就超商低薪?然而思緒一轉,我發覺腦裡竟瞬間跑完顏值換算薪資的計價程式,微微心驚。

女孩恍然不覺眼前顧客思緒萬千,示意要我收下貓飼料,現出極淡的微笑。畢竟工作餘暇餵的貓死了,她所能做的僅是和認識這頭貓的人,分享剩餘飼料,與節制的感傷。

如同前一個女孩,自此我去便利商店買貓罐頭,總與女孩相互微笑,如兩隻螞蟻錯身,擦碰觸角,釋放交換訊息,關於每日行經的街角,周圍街景變動,遮雨棚防火巷閃逝的貓蹤。那是非常纖細的羈絆,全賴臉部肌肉牽動,鬆鬆綰著兩個人,稱不上什麼關係。雖然只是照面,卻是我百無聊賴一整日,唯一的笑。

女孩笑起來像一幅立軸,夾在身後平整菸牆,與前方櫃台濕紙巾口香糖間。她揚起嘴角時,物品堆得滿坑滿谷的超商,空氣一變,庸碌的日常退去,恬適氛圍盈滿店內,置身其中,生出靜觀午後陽光穿透玻璃窗的悠然,或者索性不想,不看,讓時間流過身旁,無數瑣碎的煩憂沉澱了,神經鬆弛下來。女孩的笑顏將空間套上一層柔煦濾鏡,讓我錯覺晴日底下,一切穩妥。

錯覺維持了好一陣子。

超商門口擺著一張長椅,偶爾見到有人坐下喝剛買的飲料,麥香紅茶或咖啡廣場。某天路過,我瞥了一眼,意外見到女孩斜坐在長椅上,指間執菸,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卸下了微笑,徒留空蕩蕩一張臉,微瞇著眼,彷彿難以忍受煙霧入眼。

我終於意識到,過往女孩的雅潔形象,原是雜糅她的職業習慣與我的想像而成,女孩工作時其實沒那麼想笑,她也同一般人,滿心煩亂,只想偷空來根菸,從鼻腔一併噴出焦慮與尼古丁。剝除濾鏡,便利商店本就是供上班族和勞工買個三明治或能量飲料,充飢提神的過渡場所,所有陳設與服務,都是為了迅速周轉人與貨,哪可能悠然。

我曾以為自己與女孩交換了微笑,與少許所思所感,事實上我們交換的只是錯覺。店員與顧客,各有各的疲憊囤積在體內,多數時間都難以分神,付出額外情感,除了錢與商品,根本無力交換什麼。

爾後女孩也消失了,另一副身軀取代了她,套著相同的紅底白字制服。

櫃台後的空位不斷有人填補,而我改上網訂購貓罐頭,很少再進超商,有時經過這角落,特意探看空椅和蒙塵的扭蛋機,見一如既往,安心裡摻著一絲悵然。我的活動軌跡完全繞開了這街區,一整列敝舊陰暗的建築,在腦中凝為一團灰濛,關於刺蝟女孩和餵貓女孩的記憶藏匿其中。

也不是刻意遺忘,但行動路線繞個彎,內心的地理認知圖隨之重組,某些區塊就此遁入了沉積層,多年不再想起。

直到大鋼牙掘開鋼筋水泥,噪音破空而來,掀翻起回憶,我才再度想起,那段有一搭沒一搭接案,反覆投文學獎的日子,恍若祕密下葬的屍骸開挖出土,臉面猶然鮮潤有血色,微笑未退,死去一回,復又活轉過來。四顧茫然的年月過去了,人生至此,應當累積了一點什麼,但除卻兩張陳年面孔,我仍然沒與任何人事有所連結,渾然不知整條街區何時達成都更協議,驟然清空。

距離那麼近,卻與我毫無關聯,世界在我之外嘈雜。

電腦螢幕暗了又亮,四季失序,關在公寓房間,我依然在寫,不時推開滑鼠,聽噪音從噠噠噠噠變成吱軋吱軋,工程顯然進行到另一階段。按照建商描繪的願景,對街將矗立起十三層電梯大廈,以一坪八十萬的價格,孵孕入住新富的未來。我久居的郊區正劇烈新陳代謝,駁舊房舍與窘迫生活被除淨,可能有一天連我也代謝掉。

但在之前,每回響起噪音,兩個女孩便在記憶裡蠕動起來,穿過時間的塵埃,凝視著我。超商實體建築崩滅,她們卻永久遺留在此,無論外在地景如何更迭,女孩都會如認識多年的熟人般,對我點頭招呼,將剎那善意,拉伸為長長一段人生。

如此,儘管工地紛紛冒出,郊區面貌大幅改變,彷彿寧靜依舊。

彷彿我無畏將來,恆常待在公寓,孜孜書寫,寫到天荒地老,天涯海角。


【最短篇】蔡仁偉/報平安
蔡仁偉/聯合報
「剛剛的地震嚇死人了!慶幸的是我和老公都沒事。大家的情況如何?都還好嗎?」發文的女人附上一張家中櫃子倒下的照片,文章底下湧現一串關心的留言。

她看著這則發文鬆了口氣,幸好他平安無事。

她按了個讚,讓他知道她也平安。


【文學魔法大教室 10位作家推介10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2】駱以軍/喬賽□薩拉馬戈(下)
駱以軍/聯合報
《修道院紀事》書影。(圖/時報出版提供)

《盲目》:大瘟疫後的重讀之書

然後再看《盲目》,我們自然會比對,譬如史丹佛監獄實驗,威廉高汀的《蒼蠅王》,《1984》,或莫言《蛙》,或是村上春樹的《地下鐵事件》,其實波拉尼奧的《2666》一些章節,人在集體性的大型的「某種原本自然狀況的被削去」,如何觀測人如何失去個體的獨特性、或失去人類的尊嚴與形態?

《盲目》在前幾年大瘟疫發生後,竟變成中國大陸讀者們熱議重讀之書,正在於人們發現大瘟疫時期,在城市發生的,人原本的自由、微弱信任、文明運轉的信任,當一夕之間崩毀,這一大堆湊聚在一起的「被剝除了所謂社會性公民」基本的近乎蠕蟲的,但他們腦海中明明有自己曾在社會自如運行的記憶,會發生什麼?

薩拉馬戈是以整座城市的,集體傳染變盲人,集體失明,當然,恐懼為最原始生存,為自保而不惜占據他人資源,增加自己存活率,那整片所有人都變成盲人的恐怖場景。其實我們這輩經歷過大瘟疫,完全如寫實。大城市的街道、公寓、所有商店全部如末日之景。

在精神病院外,那個所謂大瘟疫爆發(在這本書裡就是莫名恐怖的失明症擴散、傳染),政府層面的,將染疫者下降其生存位階、乃至最基本人權的措施,薩拉馬戈真的耐煩的寫各種狀況,包括客機駕駛、公車駕駛、不同交通工具駕駛的突然失明,造成的不同形式的災難。包括他非常寫實的寫城市這種鳥瞰空間的,所有盲人在街上伸手亂抓亂移動的慌亂,這種大型群眾的描寫,其實非常難。而後來我們在covid-19的大疫情那兩年,也真的從新聞目睹了,不論在美國、義大利、英國、韓國,乃至於更難以言喻的中國,乃至於有一陣簡直如地獄的印度,或我們自己的台灣,那種大瘟疫如海嘯,人類社會整個崩潰,單一的人,我們慣性其如小鋼珠撒落的人群在都市中的流動性,變成一個一個小區的隔離,癱瘓,死亡的恐懼。我們真的那麼貼近的目睹,但若在這之前,年輕時讀此書,會覺得他鉅細靡遺的描寫太囉嗦。

寫到後面這些善良,或曰無辜平民的盲人,對那些惡徒盲人最後絕望的抗暴,一場在互相都是盲人的混戰中,這裡的女人點火燒了那些惡徒宿舍的床單和床墊,引起大火。

薩拉馬戈寫道:

「如果我們活生生觀察到孤兒院、醫院、精神病院之類人類社區的規畫有多麼失敗,看看每張床尖銳鐵條的架構本身如何可以改造成為一種致命的陷阱,看看住了四十個人的病房,只有一扇門的結果多麼糟糕。幸而人類歷史中總不乏轉禍為福的例子,這便是我們這個世界裡的矛盾,有些事情就是需要花比較多的心思去思索,燒死流氓的火在那兒耽擱了好一些時候。許多盲人被踩踏、被推擠、被撞擊,這是恐慌的表現。人群跳躍、踉蹌、失足、悲泣、哭號,但他們暫時是安全的。建築物另一側的大部分已成為一座熊熊的營火,他們能感覺到熱氣從那一方蒸騰而來,撲在臉上手上,屋頂還維持原位,樹上的葉子則緩緩捲起。」

他不是光描寫那種,文明崩潰後,人掉成禽獸,率相而食的恐怖場面,如我們在《蒼蠅王》,或後來的日本電影《大逃殺》,韓片《魷魚遊戲》看到的那恐怖的人食人的瘋狂。文明完全不見了,就像莫言寫的《蛙》那麼恐怖。但薩拉馬戈在《盲目》一書的後半,眾盲人逃出那集中營噩夢的,原本關禁他們的瘋人院。之後,是很像原子彈轟炸後的廢墟,不,其實城市的街道、商店、住宅並沒受到炮火轟炸,只是所有人都變成盲人。這就像大瘟疫時期一樣,但又不一樣,所有的人因為全在一種群體的盲,全那樣像地獄幽靈張著手摸行。

但薩拉馬戈這有一個唯一的沒有盲的人。那個醫生太太,一個女性。她成為文明全部毀滅、消失之後,唯一倖存的人類良善。她困難的在空洞的大城市給那些一同逃出瘋人院的同伴找食物。這時這個城市空景,不止是卡夫卡筆下,你變成一隻蟲的乖異、冷酷,人類同類會在降維成動物的狀況,獵殺你。她還要找回所有人失去那人類形貌之前的,包括他們在大雨中洗澡,她保持著憐憫之心、對音樂的懷念。一旁還有一隻流淚的狗。然後她幫已經那麼悲慘的大家找衣服,大家似乎在根本看不見對方衣不蔽體的狀況,還認真的換上衣服、鞋子,似乎穿上衣服,還能保持這樣最基本的人的體面。

然後他們找到了失明前原本的家,那些原本公寓裡的花瓶、枯萎的花,他們一定要找到玻璃杯,像以前那樣體面的喝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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