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是一種書寫技術的表現,技術不到就不可能表現出藝術性,如果真要引用「大巧若拙,大樸不雕」來形容書法,那麼,「大巧若拙」是可能的,「大樸不雕」則至少是太誇張了……
武俠小說上常常說,劍術練到最高境界,就是手中無劍。寫書法也是這樣嗎?
高手對決,卻手中無劍,那要如何過招?手中無筆,怎麼寫書法?
武俠小說總是這樣寫:手中無劍,但劍在心中。所以,過招的時候,就是用彼此心中、眼中的「殺氣」互較高下。
古人常常說,寫字之前要屏除雜念、凝神靜心,安坐調息,並在心中預想要寫的字的點畫、結構、神情、行氣等等,直到胸有成「字」之後,這才動筆、沾墨寫字。如果把紙張假想成對手,在心中預想寫字,確實很像武俠小說描繪的高手對決。
張藝謀導演的《英雄》,李連杰和甄子丹在涼亭棋局前的對決是經典畫面。兩人凝神靜默,先是沉默對望,然後又是長期間的沉默對望,之後兩人甚至都把眼睛閉上,無言的清風微雨中,一場驚天動地的對決卻已經在彼此心中展開。
武俠小說或電影多的是誇張的描繪,但李連杰和甄子丹在《英雄》中的交手,卻有幾分寫實。
毛筆的書寫看似緩慢,其實非常快速,即使是篆隸楷這樣舒緩的字體,下筆入紙的剎那,筆紙墨三者的變化非常迅疾繁複,筆中的力道變化、筆勢運用,紙與墨的作用、成形,微觀中的剎那即是永恆。行草這種誰都看出來的快速書寫,那更是激如電流、駭如驚雷。
寫字要胸有成竹,不但每一個字,甚至一筆一畫都要熟練到不假思索,揮之即是。
許多講書法欣賞的書,在分析書法的結構時總是可以從一筆一畫的安排,說到整個字為什麼這樣寫那樣寫。其實書寫的當下是沒有思考的,只有電光石火的靈感觸發,筆畫隨機而起,也隨機而過,起過之間,就是永遠的墨跡。用筆如劍,對決的當下沒有思考遲疑的餘地,每一個瞬間都是生死關頭。
所以練字有三個層次,要有腦的領悟,要有心的感受,要有手的直接反應,缺一不可,在不同的階段,各有不同的側重,書寫道理的領悟到了一定程度必須化為心情感受,而心情感受到了相當的高度,也只有瞬間的自然反應可以表達。《書譜》上說「夫勁速者,超逸之機」,寫字太慢,就是「遲」,「專溺於遲,終爽絕倫之妙」。寫字太慢,筆畫無法運行流暢,力道便不能施展,這樣寫出來的字,總是僵硬。僵硬的字,死氣沉沉。
看書法要看整體的「氣」,但書法中的氣是什麼?如何表現?如何觀賞?如何評價?則是向來各說各話,沒有清楚的定義和範圍。
作為一種寫字技術,書法並不難懂,但作為一種藝術,書法卻很深奧。因為書法是一種具象的抽象藝術,就像氣,氣是真實存在的,但卻也是抽象的,看不到、摸不著、無聲無色,但又可以感受到它的存在。
氣最粗淺的形容,當然可以說是毛筆在紙上運行的軌跡,運行的速度快、有流動感,「氣」就自然暢快。當然這樣的解釋一定不完整,否則拿枝筆在紙上隨便亂畫,只要不停揮舞,也可以是氣息通暢了。書法當然沒有這麼簡單淺薄。
那麼書法的氣是什麼?如果嘗試定義,也許氣可以說是書法的韻味、風格、節奏的綜合表現。
寫字是要流暢,但也同時要有優美的筆畫、特殊的風格,那就不只是簡單的快速而已,而是要有輕重緩急的節奏、流暢的優雅、凝結的端莊、瀟灑的姿態,以及很難說的氣質、氣韻和氣息。
把任何兩件書法放在一起比較,可以很明顯感受彼此之間的氣很不一樣,名家高手寫的字,必然氣息流暢、生動自然而神采飛揚,生手或俗手寫的字,必然氣息不流暢、不生動、不自然,而且氣質不佳。
我筆寫我心,書者,心畫也。古人很早就發現,書法可以透露出一個人的性格、性情和靈性。
同樣是書法大師,蘇東坡的字就是有一種自然瀟灑的味道,像他的詩和賦,總是流露著曠達的胸襟與隨遇而安的心境,蘇東坡的字沒有閃耀在外的優美字形,相對來說寫字的技術似乎也沒有像米芾那麼繁複,米芾的字是要讓人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來他寫字很厲害,蘇東坡則讓人覺得就像老朋友一樣,只是透過文字在和你娓娓而談。
一般人常常說不懂如何欣賞蘇東坡的字,的確,蘇東坡用筆比較重,沒有趙孟頫的優雅、貴氣,也沒有黃山谷的豪邁、跌宕。但其實蘇東坡的字極難學,因為他是大巧若愚。
金庸的武俠小說中,《笑傲江湖》對劍術的著墨最多,但寫練劍最精采的是《神鵰俠侶》中的楊過。
楊過斷臂後在神鵰的督導下,先後在瀑布下、雪地上練劍,在瀑布下,要練到沖涮而下的水不會打濕衣服,雪地上練劍,則要練到可以控制雪花的飄舞。但這還只是基本功夫,如同學會了行草的筆法,還不能算是進入書法的堂奧。
通靈的神鵰把楊過帶到東南海邊,大翅一揮,把楊過打到裡海,不會游泳的楊過只得氣沉丹田,穩住身形,手持玄鐵重劍,在四面八方奔湧衝擊的海浪中與驚濤對抗。直到力氣用盡,才躍上岸邊,沒想到神鵰又是大翅一捕,楊過只有回到海中再練,如是三回合,精疲力盡的楊過舉手一揮,神鵰竟然要避其劍勢。
楊過從此在海浪中練劍,練到劍中有隱隱潮聲,後來潮聲愈來愈大,而後又慢慢縮小,而後再慢慢變響,如此反覆七次,直到劍中的潮聲可以隨心而出、任意而沒,至此,楊過的劍術終於大成。
寫字的過程也差不多如此,快慢都是階段性的練習,力道大小、轉折翻騰,實虛變化,起初都是瀑布下的功力、雪地上的招式。要寫到慢慢自在,隨意起落,不被規矩限制,但卻無不合乎方圓的至理,這才算了解了書法的祕奧。
常常有人形容書法名家寫字「大巧若拙,大樸不雕」,意謂著書法家寫字已經到了天然樸拙的境界,好像「大巧若拙,大樸不雕」就是書法的最高境界。
書法是一種書寫技術的表現,技術不到就不可能表現出藝術性,如果真要引用「大巧若拙,大樸不雕」來形容書法,那麼,「大巧若拙」是可能的,「大樸不雕」則至少是太誇張了。
歷史上所有的書法家莫不各有高明的技術,而後才能形成自己特有的風格,弘一大師的書法,大概是「大巧若拙」的極致了。
書法表現的是筆畫的形狀與力道、結構的穩定與變化,以及無時無刻不存在的各式各樣的筆法,以表現出各種風格姿態的書寫結果,弘一大師的字完全摒絕任何華麗的技法、結構,他的字就是只有簡樸素淨。
弘一大師的字因此就沒有技法了嗎?當然不是,他的字只是把所有的流露在外形上的技法全部內斂回收,不要有稜角、不要有變化、不要有任何情緒的起伏。而這樣的技法,卻是難中之難。就像楊過的無鋒重劍,無招無式,卻無劍不破。
練字就像練劍,學會基本的功夫之後,總是想達到一種或者雄壯豪邁、或者輕靈優雅的境界。
就像《書譜》上說的:至如初學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復歸平正。初謂未及,中則過之,後及通會。通會之際,人書俱老。
「人書俱老」是書法極高境界的形容,很難理解,或許大巧若拙可以解釋一二。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