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於八○年代末、九○年代初的這世代,寧願朝向內在,汲引抒情詩或抒情散文的──書信、日記、夢、自白──藉由它們的濕度、溫度、柔軟度,以重建自己的小說核心……
為什麼有時候小說 必須限制它的虛構衝動?
自現代文學成為研究對象以來,研究者以多文類的壁壘為其自然界限,而忽略了現代文學諸文類本屬同一個系統,它們之間有許多部分──形式上,或功能上──是共享的。
晚近學科建制化之後,諸如《小說課》(許榮哲,國語日報,2012/2一版六刷)、《散文課》(周芬伶,九歌,2016新版三印)《創作課》(周芬伶,九歌,2014)之類的書籍堂堂上市,銷路且不惡,可見不少對文學感興趣的讀者以它為參考,以作為入門之階。但這樣的書籍,在思考文類時,難免也只能在特定的局限視野裡。
小說和散文(甚至詩)的內在聯繫也許比想像中緊密,尤其在某些特定時刻——某些抒情時刻——本文擬以幾個特定的文本,從特定的角度探討這一問題,這一問題可表述為:為什麼有時候小說必須限制它的虛構衝動?
2012年賴香吟出版了她的劫餘之書《其後》(印刻,2012),直面1995年的邱妙津之死。那自死像一場犧牲獻祭。那事件不只造成邱妙津作品的經典化,也支撐了此後二十多年間台灣同志文學無可質疑的正當性。作為同儕,賴的人生和寫作均深受衝擊,《其後》以低度小說化的方式──換言之,以更接近散文的方式展開。作者借用李維史陀的話──「生手的天真」──也就是降低虛構裝置,以各種告白體(書信、日記、獨白、夢)直白的,並不迴避自傳性:
……其中尤其無奈的是,五月形象籠罩著我,文學上,我失去了自己的角色,成了一個關係人,作品不分青紅皂白地都被作了關於五月的聯想與影射……(124)
《其後》之寫作動機,它存在的理由,就是以寫作的活動搶回那原本就屬於自己的(「我」的)文學和人生。那逼真性,甚至超乎文學逼真性的真實性,散文常用它的素樸來維護它(註一)。《其後》以「生手的天真」最為悲痛陳述的,無疑是父親之死(見書中〈父親們〉章)。那生於太平洋戰爭的世代,無條件的庇護任性的文青女兒,甚至無言的獨自承擔她的死(那「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但再也沒有〔從悲傷中〕出來」的五月的父親),默默忍受自己晚年的病痛、自己無可逃離的死亡。
敘述者的父親之死,「距離五月之死,恰巧過了十年。」和年輕友人突然的自殺不同,衰老的父親之死,除了直接告知這處於哀樂中年的女兒,如果父親的存在本身是一條路,那此後那路已到盡頭,真的「無路可走了」——她的小說也將走入父親死亡之後的敘事。一個新的終結和開端。
這無可迴避的句點,父親死亡作為嚴肅的人生課/小說課,也普遍出現在同代人的寫作舞台上。譬如2000年朱天心的《漫遊者》(聯合文學,2000)以低度的虛構裝置(讀者當然都預先知悉箇中的自傳性:七○年代台北文壇名人朱西甯之逝在台灣文壇是個公共事件),直白的思索父親死亡的意義。小說也因為認真的悲傷與反思,而趨向它自身虛構的零度,而接近散文(一個悲傷的女兒,面對父親缺席後留下來的那個沒有)。類似的狀況出現在2003年張大春的《聆聽父親》(時報,2003),面對癱瘓的父親、妻子肚裡成型中的孩子,中年的浪蕩子雖然還有強烈的說故事的慾望,卻也暫時放下「大說謊家」耍弄虛構機件的習性,比較低調的訴說一個自傳性較為強烈的愛與傷害的故事。關於家族的根源,飽經亂世流離之苦的父親的種種教誨。在小說的第五章,尤為難得的是,敘事者回顧生命裡對年少友人的愛與傷害。藉由早逝的天才友人陸經和一向被他排擠的光光(註二),反思自己寫作的動機──一種小男生棄兒似的恐懼:「這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愛我。」(94)獨子孤單童年的創傷後遺症。在死亡(摯友)-垂死(父親)-降生(孩子)-即將成為父親(「我」)這樣的四元結構裡,比較誠懇的反思寫作對他這樣一個一直被吹捧為八○年代台灣最懂小說技術的說故事者而言,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同年,駱以軍寫父親病倒至亡故的《遠方》(印刻,2003)出版,不同於朱天心《漫遊者》的精簡的抒情詩風格,《遠方》以一種類報導的紀實筆法,二十一天搶救父親大作戰。也許為避免敘事過於枯淡,駱以他擅長的東拉西扯的鋪墊手法——上一次的旅行、更久以前的旅行,看過的電影與書,哥們的婚禮,妻的懷孕,她的澎湖家人,大陸親戚間的互動等等。雖然枝蔓牽扯,但那敘事核心是很清楚的——身為兒子的「我」遠赴中國搶救中風倒下的父親,那是一個自傳性事件。其他的話語的填充和擴充多半是為了讓它更接近小說。如果用一種反向的拆解,剝除枝蔓、壓縮同質,也許一個中篇或數個短篇就可以達到同樣的目的。即便如此,二十一天的紀實還是它難以動搖的散文時刻。
又或者如朱亞君前兩年在臉書上發表的〈給不存在的女兒〉,敘述者以不存在的女兒為受信人,傾訴爸爸生前對她的溺愛,以致父親故後她難以適應,只好藉有限之文字以遣無限悲懷。書信體。形式上,那只用上最低限度的虛構裝置,也就是〈給不存在的女兒〉這自我解消的表述,以讓逝者被表述為第三人稱。
虛構裝置的過度運用
這幾個個案的對立面,是虛構裝置的過度運用。
這裡只消舉一例,也就是黃崇凱的《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逗點,2012)。這部拉了十三位「中馬港台第一線小說家聯手推薦」的小說出版時沒引起任何反響(作者說曾被三個出版社退稿),原因之一很可能是它調度了過度強烈的虛構裝備。小說裡共有兩個(更準確的說應是兩重)敘述者我,其一看顧癌末瀕危的母親(童偉格稱之「看顧者我」(註三)),他有一個突然消失的女友「聶魯達女孩」。另一為寫小說、說故事者我(童文稱之「述史者我」),他有妻有女,一個正常的小家庭,他也創造了那個看顧癌末母親的故事。而那個故事裡的母親,也曾夢見看顧她的兒子有一個「述史者我」那樣的家庭。童偉格當然有能力看出,這樣刻意精巧的操作,其代價是讓那看顧母親的故事被虛化,甚至整部小說也被虛化成一種斧琢的敘事練習。簡言之,就小說而言(相較於前面舉的從《其後》到《遠方》的小說個案),其實並不需要那麼過度的雙重虛構化。如果拆除掉「述史者我」,拆除掉那一整層虛構裝置,讓「看顧癌母」有一種生手的真切,認真的悲傷,而不是表現為寫作的技藝演練,《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應會是部更好的小說。起碼它會動人得多。
仔細閱讀「看顧癌母」的部分可以看出,作者其實很認真的在藉由母病思索存在的種種,也調度相應的小說技巧來展開它。首先,那賦予說故事這一行為正當性。為垂死者說故事,即便無法延遲她的死亡,也能給予她一番安慰(那是照顧者貼心的表現),甚至聊以解頤。再則,被細心編織的那些故事──登陸月球不可能是真的、被天文學界除名的可憐的冥王星、集瘋子與夢想家於一身的美國皇帝、寄託微渺希望的瓶中信、希望可以讓失去的一切重新贖回的奇幻「自動販賣機」、年紀輕輕卻因車禍頭腦被削掉一部分成了廢人絕望等死的表哥,會集體自殺的旅鼠等,都承載了複雜曖昧而悲傷的訊息。
而母親,冥王星,和「聶魯達女孩」一樣,均象徵了愛與美的易逝性。因此小說裡有這麼一段帶著總結意味的話,串連了諸隱喻:
「母親,聶魯達女孩共同在一個夏天交會,卻又同時錯開一起遠離了我。要在那之後回頭審視,才漸漸明白那個夏天,冥王星退出九大行星的意義。」(122)
這些隱喻排比的操作,是散文也容許的──散文無法容忍後設,後設會虛化敘事,讓它的意義快速流失。但拆掉一層虛構裝置之後,它的篇幅很可能就不會是「長篇」了。反過來說,如果只有那樣(加掛虛構裝置)方能成為長篇,代價也未免太大了些。那些裝置讓作品看起來似乎更新更前衛,但其實過猶不足,反而掏空了自身。
這情況就有點像黎紫書的《告別的年代》(聯經,2010),加掛諸多疊床架屋的虛構裝置,它們散發著「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訊息。也許就為了掩蓋那有點尷尬的自傳性(關於黎的父母的故事,已婚蜂男誘騙無知少女,懷孕後當外室。或見諸訪談,或見諸演講,其他小說。那最終被命運報復的無良父親,見黎的短篇〈疾〉),為此而不惜把小說弄擰。
這些虛構裝置,是八○年代末台灣文學場域解放後的遺產,彼時把它發揮到最極致以致內核虛化的,正是大說謊家張大春本人。這套技能,在技藝層面上,駱以軍袁哲生賴香吟等當然是嫻熟的;但成長於八○年代末、九○年代初的這世代,很快的就對這套乾巴巴的技藝產生戒心,而寧願朝向內在,汲引抒情詩或抒情散文的──書信、日記、夢、自白——藉由它們的濕度、溫度、柔軟度,以重建自己的小說核心。在這一道路上,日本大正以來的抒情小說當然也幫了大忙。
而在黃崇凱那裡,所謂的「比冥王星更遠的地方」,也許就如「冥王星」這名字暗示的,那是個幽冷的死亡空間,不能不死的母親的最終歸宿。也許為了避開那冥王般的冷,而藉由虛構的技藝把死去的母親置諸另一層書寫空間,藉由不斷的重寫,好像那就可以逆轉時間之矢量。
(依6月1日東海大學與黃崇凱對談「小說課、人生課」之發言筆記整理,聊與崇凱互勉。2016年,6月2/3日,病中作。)
註一:在欠缺文學裝飾語言訓練的馬華文壇,那樣素樸的寫作是大宗。在最好的情況下,都是本然的「生手的天真」,意圖無非是紀事、抒情或感嘆。
註二:和文中的「光」的友誼的自傳性,都曾得到學界友人的確認。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