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0月29日 星期六

【我們這一代:三年級作家之4】李黎/昨日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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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文選 【我們這一代:三年級作家之4】李黎/昨日功課
【酒食人生】吳仁麟/離別的茄子蝦仁
【記憶藏寶圖】泅泳肉海中

  今日文選

【我們這一代:三年級作家之4】李黎/昨日功課
李黎/聯合報

女孩獨自坐在那裡。中學生的白衣黑裙,齊耳的短髮;頭低著,手裡捧著本書,眼光卻怔怔的投向遠處。我走過去,輕輕觸碰她的肩膀,她吃了一驚抬起頭看我。

「不要怕。」我說,

「你是誰?」她問。「你怎麼知道我在怕?」

「我知道。因為……」我溫柔地拍拍她的頭,「我是五十年後的妳。」

我隨即想起她不喜歡別人碰她的頭,更痛恨那頭被迫剪成齊耳直線的醜陋短髮。「妳不是喜歡桃樂絲黛的那首歌Que Sera,Sera嗎?以後妳就會知道,不管是怎樣,記住,就是那樣,其實都沒什麼好怕的。」

她迷惑地看著我,我知道她會有許多問題要問我,但我不能再多說什麼。我只有這麼一瞬的短暫時間,而我完全無能為力改變任何事情,也絕對不可以改變——哪怕僅僅是一隻蝴蝶的翅翼那樣微小脆薄的事物。

所以,在那一瞬間我說的那些只是空言,而她在一個恍神之後多半就會忘記我的話。她還會害怕許多年。

她的害怕從有記憶之前就開始了。她當然不會記得出生之前的戰亂(那場慘烈的民族戰爭在她出生之前三年就結束了,但父母親給她取的名字中間還有個「利」字——他們還在慶祝悲壯的勝利),對襁褓中渡海的旅程當然也毫無印象,但是承載太多戰爭磨難記憶的長輩會幫助她記得——他們總有說不完的逃難故事,裡面也總有一些關鍵環節,萬一出了差錯甚至極為微小的變動,她就不會存在了……對於幼小的她,「不存在」是無從理解甚至想像的概念,得要等到長大些時,才模糊感到一份因其朦朧與未可知而更顯得無比巨大的恐懼,與她血液中祖祖輩輩戰亂流離的集體記憶結合成了一體。

她自己的最初記憶是在一棟南台灣日式小屋裡,她的第一個家。那裡應該是溫暖而安全的,但是外面的世界有那麼多陌生未知的、令她好奇也讓她害怕的事物,以至於她常常有一個最深沉的憂懼:萬一這個家不在了怎辦?尤其在她幼小的年代還時不時有不知真假的空襲警報,使得剛上學不久的她常常擔憂:會不會哪天她上課的時候,真的發生了空襲轟炸,她的家就消失了,爸爸媽媽奶奶也隨之不見了……有時在學校想到這個可能,放學的路上她會匆匆奔跑,直到轉進小巷,看見那棟小屋還好端端的在那裡,心才放下了大半。

學校其實離家很近,打鐘都聽得見。但上學路必經的小巷公廁竟也有吊死鬼的傳聞,高年級的同學繪聲繪影的說來嚇唬小女生,老實的她在一旁聽著也信了。

那個年代社會相對安全,但為了防範小孩自己亂跑,大人虛張聲勢地敘說著「拐子」的故事——小孩在路上被壞人用糖果或者迷藥騙走,拐賣給走江湖的,挨打餓肚子乞討,或者學武藝賣膏藥……即使沒有這類嚇唬,年幼膽怯的她也不敢獨自走遠,學校和前後街巷的鄰家幾乎是極限,再遠一點就是探險了。(可是長大之後的她竟然克服了這些懼怕,成了一名喜愛獨行天涯的旅人。)

似乎所有的成人都有令小孩服從的力量,他們都是威權,都可以讓她敬畏。但最具體的懼怕還是來自學校:老師會用藤鞭打人,不僅是皮肉之痛,對於膽子小但自尊心強的她,最可怕的是那種當眾被責罵體罰的羞辱。

不僅是學校的老師。對於那種身強體壯扔躲避球時專拿她當靶的同學、言語鋒利神態傲慢的同學、氣小量窄動不動就向老師打小報告的同學……她都覺得跟自己不是一類的。所以她喜歡獨自看圖畫書,那裡面即使壞人也不可怕;而她也會試著自己畫:畫人,畫心目中漂亮的人,多半是好看又和氣的女孩子;會寫字之後就替她們編故事。

令她生畏的不僅是一些人,還有禁忌的話題。當家裡的大人壓低聲音交談,她好奇卻又害怕會聽到、聽懂什麼。某某人,並不熟悉的名字,如何如何了……聽不明白的事情,但低沉語音裡異於尋常的嚴肅是極其明顯的。另一種是耳語式的恐懼:壓低的傳言,不能說、不能問的嚴厲叮嚀,每個孩子都知道都想知道但不敢多知道——那是有關失蹤的老師。每天站上講台的老師忽然就不見了,也不打個招呼就再也不來了;但也竟然有一兩個消失一陣又回來的,回來之後沉默畏怯得像是變了個人。

後來回想起來,令孩子感到可怖的是壓抑的、禁忌的耳語;反而那無時無地不在宣導的最可恨可怕的萬惡敵人「共匪」,她卻並不感到有什麼好怕的——也許那些「敵人」太遙遠、太抽象了;也或許因為被說得太多太久卻從未現身,以致退化成了類似半真半假的傳說。

進了中學,學校的威權人物除了校長老師還多了一種「軍訓教官」,他們(也有她們)不僅是固定給學生上軍訓課的老師,奇怪的是更兼有等同訓導主任的職權。他們可以隨時隨地申飭管教學生,範圍無微不至:從頭髮、指甲、服裝(小至鈕釦)、鞋襪,到談吐言笑坐立姿勢,到課後周末不可以跟父兄以外的男生走在街上的警告、到耶誕節如果膽敢參加舞會他就會來現場突擊檢查的恐嚇……裡裡外外身心靈無所不包。即使是許多年後,她還是對自己頭髮的型貌過度在意,正源於中學六年裡(那正是少女的花樣年華啊!),那些以髮型為象徵的強制的醜陋,帶給她的過度敏感與自卑。

要說還有比教官更令她畏懼的東西,那就是考試了。她的大腦似乎天生就只擅長處理漢文字和圖像,任是再怎麼用功努力,數理化三科還是跟她的思維理解走不到一處。三科不及格就會留級,留級就是世界末日,再溫暖安全的家也救不了她。那份恐懼在那個人生階段是巨大到超過其他一切的:如果,萬一,發生了……只有去死一條路。

還好她不但活下來,還考取第一志願的大學;落榜留級記過退學的噩夢也都沒成真。以後她會知道,她的那些懼怕是被無限放大了,而她其實應該謹慎甚至畏懼的事情,天真無知的她卻並無警覺——譬如她愛寫些小文章,幸而當時的她並無社會意識,沒有像一些同輩的年輕人因文字而遇上麻煩;還有同學給她看《阿Q正傳》的手抄本,她還記得是悄悄的在校園的角落裡,但當時只是興奮好奇,也許有一份面對「禁書」和分享祕密的緊張,卻沒有太多原本該有的恐懼。

進了號稱校風最自由的大學,她以為小鳥出籠,從此海闊天空無憂無慮了。其實作為一個青少年,對憂患的體會常是伴隨對外界事物的認知而來的。大三那年,接二連三的事件讓她真正理解了什麼是超越一己的、因不公不義而產生的巨大恐怖——多年後她稱之為1968的震撼。也許是巧合,當時她正在閱讀《1984》、《美麗新世界》那些負面烏托邦的書籍,那些原該是幻境寓言的事件活生生的出現在她眼前。先是她從中學就熟讀的雜文作家柏楊因文字下獄;接著是她的文學偶像陳映真被捕,牽連入獄的一批人中竟有她從小就結識的乾姊姊。雖然知道自己與他們無涉,恐懼還是不能說沒有,但更多的是憤怒、挫折與焦慮——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沒有人可以告訴她。那年外面的世界也在發生許多驚天動地的大事,但她和幾乎所有的人都無法知道身邊和外界的真相。她直到那時才認識到:其實她仍然被關在一個巨大的樊籠裡,那才是最最真實的恐懼。

出國是唯一逃離牢籠的途徑。而那個年代出國是非同小可的,松山機場裡到處是哭成一團的生離死別場景,頸項戴著花圈的年輕人在出關門前下跪辭別父母。風蕭蕭兮易水寒,那一代的壯士有許多是一去不復返的。

出國了還怕什麼?用不熟練的外語上課、打工、跟異國陌生人打交道、省吃儉用過日子……這些都漸漸變得不再可怕,她也學會不再怕那遙控的威權,而勇敢的去探尋接觸先前被蒙蔽的歷史真相。但是那個年代在海外竟然還有來自「同胞」的匿名恐嚇函,和所謂「留學生黑名單」,令她十五年不能、也不敢,回到自己的家鄉。回不了家的被迫流放,該是生命裡最終極的恐懼吧?然而她有信心,那不會是永遠的狀態——在尋求真相的路途中她逐漸生出了信心。

其後漫長的人生,她一步步走過來,回頭看多年前那個少女,知道她在害怕什麼,什麼是虛假的危險,什麼又是真實人生的險境。

小學時看希區考克的電影《擒兇記》(The Man Who Knew Too Much),裡面那首膾炙人口的主題曲Que Sera,Sera,她不解其意的跟著哼哼唱唱,進了中學學了英文才懂得歌詞的大意——Que Sera,Sera.What ever will be,will be……世事難料,要發生的總會來到。卻得要長到很大了,才知道怎麼告訴那個女孩、那個怯怯面對不可知的未來的自己:都會來到,但也都會過去,其實,真的沒什麼好怕的。

我想對她說:將來妳會看清楚,許多曾經懼怕的原來完全不足以怕,但當時的懼怕是那樣無所不在而具體,我該怎樣告訴妳:在未來,我們的懼怕是另外一種,是人們心中的無知與自私、貪婪與嗔恨造成的可怕的災禍。還有更甚於那一切的更大的可怖力量,就是世事的無常和難測——許多年後,我的大兒子,正是當年那個白衣黑裙短髮的她的年紀,忽然毫無預警的離開這個世界,令我痛不欲生,也逼使我必得重新補綴一個碎裂的人生。

我想告訴她:妳會長出膽量與自信,雖然那是一條極其漫長的路,其後妳會遭遇生命中真正的大悲大懼,但妳將學會不怕。然而那時的她,在那樣的年代,怎會知道、並且相信呢?但也唯有自己從頭走一遭,走過虛虛實實的威嚇與懼怕,才學會面對日後人生的功課。


【酒食人生】吳仁麟/離別的茄子蝦仁
吳仁麟/聯合報
自從五年前在蘇州一起吃了那道茄子蝦仁之後,她和她就常常到不同的餐館點這道菜。

但是,後來不管怎麼吃,都吃不回五年前的那種感動。

那時是秋天,兩個人來到蘇州郊區的那家據說有三百多年歷史的小店。除了點幾個道地的蘇幫菜,就也順手點了這道茄子蝦仁。搭配著當地土產的桂花釀淡酒聊著過往二十多年的人生,那滋味讓兩人一輩子忘不了。

她和她小學就是同班同學,後來,考上不同的高中之後就少了聯絡。再後來,她去了美國、她去了法國,再見面時都已經三十多歲。

兩個失業又未婚的女人於是相約去玩了一趟蘇州,這次的旅行竟然促成她們聯手創業。更精準的說,該是那道茄子蝦仁促成了這個合作。

「妳覺不覺得這道菜簡直就在形容我們兩個?」她問她。

她明白她的意思,從小她和她就是個性完全不同的人,一個理性嚴謹另一個感性浪漫,一個執行力強另一個愛說愛想。就像跛腳的瘸子和看不見的瞎子,兩人搭在一起完全可以互補的往前走。

而這道茄子和蝦子的組合竟然也和瘸子與瞎子發音如此近似,像是某種命定的隱喻。

於是兩人決定聯手創業,在網路上成立了電商品牌,鎖定單身粉領從歐美進口高價的服飾、食材和餐具,生意愈做愈順利。一下子五年過去,兩人也很自然的發展出了情人關係,不管兩邊家裡再怎麼急怎麼催,兩個女人更不想結婚了。

這一天,她們又一起找了家江浙館子吃茄子蝦仁,兩人的表情看來都像有話要對對方說。

「妳先說吧。」她要她先開口。

「好吧,我有對象了,是個男的,相親認識的,本來只是應付老人家去看看,想不到後來竟然聊得還滿投機的,他對我也很好……」她努力讓自己的語氣平靜而日常。

「我其實早有感覺了,在一起那麼久,很清楚妳的。」她也極力裝沒事,完全不想提她最近和前男友破鏡重圓的事。

兩人同時很勉強的對彼此笑了笑,沒再多說什麼,就這樣斷了過去。

也許,這場景其實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表面上看來,她和她都有了新的感情,趁勢從情人變朋友看來對彼此都是祝福。

特別是當這兩個女人一旦發現,原來讓她們分手的,竟然是同一個男人的時候。


【記憶藏寶圖】泅泳肉海中
文/黃彥維/聯合報
泅泳肉海中。

第一次打工是去親戚家的豬肉攤,那時年節將至,親戚忙不過來,打電話向老媽求救,老媽問都沒問,便阿沙力地把我賣給親戚當救火隊,完全硬派作風。

在抗議無效下,隔天早上七點,我無奈地坐著公車到親戚家,開始了整整三天的灌香腸生活。

●肉海無涯,回頭是岸

要先說明一下年節對豬肉攤的重要性:由於攤販是沒有公司發放年終獎金的,他們獲得獎金的唯一辦法,就是從辦年貨的人身上賺來。因此,各家攤位無不卯足了勁。一個年好不好過,就看年前的一個禮拜了。

親戚家的主力商品是香腸,其製作方式是先把豬肉攪碎拌入香料(各家配方不同),灌進腸衣裡,再將腸衣分成一節節,成為市售的香腸。由於親戚家的豬肉攤在當地已賣了五十年以上,比起擔心香腸賣不出去,他們更擔心不夠賣,所以每到過年的前一個月就開始做香腸,除夕的前一個星期更是幾乎不睡覺、二十四小時瘋狂趕工。

我到的當天已是除夕前幾天,豬肉攤裡的每個人都兩眼通紅、脾氣火爆,只要事情稍有差池,立馬就是一頓不留情面的狂轟濫炸。親戚丟給我一雙橡膠手套,帶我到一個浴缸大小的鍋前,裡面倒滿了絞碎的豬肉和香料。他們要我戴上手套,把鍋裡的豬肉跟香料攪拌均勻。

那口大鍋對我的衝擊就像看到老媽的裸體一樣令人震驚。一片廣大無邊的肉海,在我眼前蔓延,生豬肉的氣味擊向腦門,噁心感衝上了喉頭。親戚說:「這鍋一百二十斤,動作快一點,後面還有十幾鍋。」丟下這些話,他就離開了,留我呆愣在那,腦袋裡盡是回音:「還有十幾鍋、還有十幾鍋、還有十幾鍋……」

天啊,這麼大的鍋子,要我怎麼攪?攪東西不是該用棒子嗎?怎麼會用手?用手要攪到什麼時候?我是不是三天都要種在這,當個人形攪肉機?唉,親戚的個性跟老媽一模一樣,他們才不管我是否覺得噁心,也不管我如牙籤般細瘦的手臂有沒有辦法把那片肉海拌勻,他們只會要我在時間內把事情做完。

●泅泳其中,幾近骨折

經過無數的腦內小劇場,我認命地把手插進肉海裡開始攪拌。那感覺很奇特,手在碎肉裡划動,很像在游泳池裡游泳,只是阻力大幅增加。十五分鐘後,香料終於均勻地散布在肉海中,每一顆小小的肉末,都帶有香料的味道。帶著小小的成就感,我請親戚過來鑑定,他只看了一眼就說:「筋度不夠,再拌。」因為這句話,我又拌了整整十五分鐘,這才終於通過考驗。

當第一鍋拌完,我已經感覺不到我的雙手,接下來的第二鍋、第三鍋,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完成的;只記得一邊攪拌,一邊失神望著對面也來幫忙的表姊,她們兩人一邊聊天,一邊把香腸從長長一條整成一節節。而過來巡視的親戚,一下說:「動作快一點!男生力氣怎麼這小,是沒吃飯嗎?」「跟你姊姊學一下,你看她們速度多快,做事都不用人家催。」一下又說:「肉要拌均勻,多用點力,做事快一點!你兩個姊姊已經做了多少事,你知道嗎?」

他每說一句,就在我心中激起無限的OS:我這個排骨乾四季豆身材,沒有在肉海裡骨折就要偷笑了,哪來的一身牛力--我又不是牛!姊姊她們速度當然快啦,她們有兩個人,還只要負責整形而已,不用人催正常啦。我已經用力用到沒力了,哪快得起來,不如你讓她們來肉海泅泳如何?

之後整整三天,真如我第一天所預料,被種在大鍋前當個人形攪肉機。幾千斤的香腸肉料從我手中產出,沒有帶來太多成就感,反倒讓我從此對加工食品失去興趣。

除夕夜裡,老媽端上香腸拼盤,我光聞那味道食慾就少了一半,也難得過年體重全然沒增加。

然而,真正不知該高興或恐懼的,是事後親戚跟老媽說我做得不錯,雖然動作慢了點,但明年還可以再去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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