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三年級生」和其他的「低年級生」,要怎麼給年輕人好榜樣,讓他們有更遠大的目標和希望,重新拾回台客的樂觀進取隨機應變和台客文化的「彈性求存」精神……
雖然我是「三年級」的外省人,可是對台客和台客文化一直很有興趣。2008年大膽跨界寫了本小書《帝國和台客》,由天下文化出版,後來由Readmoo出了電子書,最近正在修訂,趁此機會談談我對台客和台客文化的一些看法。
在《帝國和台客》的自序裡,我解釋書名所說的帝國至少有三種含意。「帝國可以指中國,也可以指美國,還有可能並指美國和中國。有一個帝國或許將會衰落,另外一個帝國顯然正在崛起,而台灣正好夾在中間。所以《帝國和台客》一書所要討論的,既是台灣和一個帝國(中國或美國)的關係,也是台灣和兩個帝國(美國和中國)的關係。」
今年是2016年。不過短短八年,美國顯然已在衰落,所以競選總統的川普才會大聲疾呼要使美國再度偉大。如果它沒有衰落,何須再度偉大?中國無疑已經崛起,而且無論在哪一方面都重新獲得自信心,例如高鐵、航母、世運。而夾在中間的台灣也換了當家的。這裡倒不想談政治,而是反省這八年過去,我對台客及台客文化有沒有新的看法。
一般的看法,所謂的台客就是具備質樸爽快、純真可愛、聰明伶俐、腦筋靈活、隨機應變、山不轉路轉、兵來將擋水來土淹、自行動手解決問題的行事風格的人。他可能是台灣的本省人,也可能是台灣的外省人或外省第二代,又可能是生長在台灣卻在外地或中國大陸旅居生活的人。
台客文化有它的特色,我在《帝國和台客》裡有詳細的討論。我認為台客文化一言以蔽之,就是「彈性求存」的文化。彈性求存當然在中國文化裡也有,「好漢不吃眼前虧」就是彈性求存。但是台客文化的確把彈性求存發揮得淋漓盡致。另一方面,「好漢不吃眼前虧」的意思就是好漢遇到強大壓力時會低頭。但是如果好漢沒有遇到強大壓力呢?
這就是台客文化的另外一面了。如果好漢沒有遇到強大壓力,當然可以繼續充當好漢下去!這就包括誇張的姿勢、誇大的語言、硬拗和裝模作樣等等。裝模作樣就是所謂的「坎普」camp,在大眾文化裡有一定的重要性。例如大字腿型騎機車就是身體語言一種誇張的姿勢(當然這樣的姿勢也可能很舒服)。「彈性駕駛」的互動禮儀也是不到最後關頭絕不輕易讓人。
至於誇大的語言,我曾用「滔滔邏輯」來形容。滔滔邏輯是從西方亞里斯多德邏輯的tautology演變而來。西方的tautology是邏輯上的恆等式。滔滔邏輯類似語言上的恆等式,但是主要用來填充空白的時間,也可以用來硬拗。舉個例子。記者問水災的災民說﹕「你爸爸媽媽都淹死了,你難過不難過﹖」這就是滔滔邏輯的廢話,因為答案是完全可以預期的。又如國防部長對遇難漁船船長的家屬說﹕「飛彈誤射只打死一個人,已經把損失減少到最小了。」這也是滔滔邏輯的廢話,因為家屬反應是完全可以預期的。誇張的姿勢和誇大的語言結合在一起,就是台客的裝模作樣了。
台客另外一個特徵就是有情有義,這其實也是中國民間一代代堅持的傳統。台灣人的祖先裡包括海盜。海盜喜歡使用誇張的姿勢和誇大的語言,應該是一點也不奇怪的,即使西方電影裡的海盜也有類似的特徵,例如強尼戴普演的海盜船長。海盜打不過人家的時候,就會展現彈性求存的一面,也就是一般所謂的「西瓜靠大邊」。海盜是不會計較身段和面子的,只求活下去。以上所述絕無負面批評的意思,事實上彈性求存的台客文化正可表現台客的充沛活力。
但海盜或者被官兵捕捉、或者被殺死、或者接受招安,最後都逃不過失敗的命運。海盜的下場多半是不幸的,海盜永遠打不過時間,這是海盜的悲劇。既然台灣人的祖先裡包括海盜,那麼不能不追問,台客文化裡是否也存在著這種悲劇意識?
仔細閱讀台灣民間故事和歷史故事,就會發現台客文化從一開始就充斥悲劇意識。根據王詩琅所著《台灣歷史故事》(玉山社出版),最早的台灣歷史故事當屬海盜林道乾的故事。林道乾得到神人賜給他三根神箭,打算在清晨射死大明的皇帝,卻不幸因妹妹過早拿開雞籠的罩子,錦雞受驚而鳴,林道乾聽雞鳴就將三根神箭射向空無一人的皇帝寶座,因而失敗。這故事既是人力干預天意的悲劇,也無疑是錯過時機的悲劇。
類似林道乾這樣錯過時機的故事充斥台灣民間故事和歷史故事以及通俗歌曲。例如鴨母王朱一貴的故事,講的也是錯過時機的悲劇。延平郡王鄭成功的父親鄭芝龍也是海盜,鄭成功北伐的故事同樣是時不我與的故事。當然〈望春風〉的歌詞不消說也是對時間流逝的感嘆。
錯過時機的悲劇意識是台客文化的基調之一,對這悲劇意識的掌握是台客藝術創造的基本動力。但悲劇意識並不表示人生必須悲觀。台客文化同時也是彈性求存的文化。什麼時候能掌握時機在灰燼中復甦,再度變成少年台灣?二十年風水輪流轉,壓不扁的玫瑰永遠有翻身的機會,這就是海盜不服輸的樂觀本性。
檳榔西施能不能代表台妹甚至台客文化?或許可以,因為檳榔西施無疑必須彈性求存。檳榔西施大都非常敬業,不論清晨深夜都在工作。檳榔西施作為台客文化的代言人並非貶損。檳榔西施的客人多半是卡車司機。根據建築學者希德布蘭有關隱蔽所和光明地的理論,對卡車司機而言,隱蔽所可能是他開的卡車,光明地是路旁光明奪目的西施屋。對檳榔西施而言,隱蔽所是鄉下公路旁的西施屋,光明地就是她嚮往的城市。隱蔽所(芎林鄉下的西施屋)與光明地(新竹科技城市裡的高大建築物)的對比、西施屋與科技城市的互動、台客和台妹對隱蔽所的懷念和對光明地的憧憬,都是值得進一步探討的原型。
這幾年來我時常思考台客和台妹對隱蔽所的懷念和對光明地的憧憬,這也成為我創作長篇小說的動力之一。但是關於台客和台客文化,我倒開始懷疑台客文化的「彈性求存」是否逐漸喪失它的力道。
近年中國無疑已經崛起,台灣則不幸和美國一樣在衰落,雖然原因並不相同。這種情況在留學生的人數多寡就看得很清楚。比如說我自己本行是計算機科學,通常我的實驗室的學生絕大多數是香港、台灣、大陸來的學生。這兩年情況改變,台灣學生越來越少。去年就出現一個新的現象,沒台灣學生了!現在我的實驗室裡面,除了一位印度碩士生﹐其他兩名博士生四名碩士生一位訪問學者,統統是大陸來的。
而且大陸生不以留在美國作為人生最後的目標,以後統統要回去。大陸叫作什麼呢?就變成「海龜」。「海歸」是很有趣的新名詞,就是從海外歸去。我們中國人喜歡把一個長的詞縮短變成短的詞。比如說英文叫作「Male Chauvinist Pig」,男性沙文主義豬。七十年代我發明一個新詞叫「沙豬」,還寫了一本短篇小說集《沙豬傳奇》。現在台灣常用「沙豬」一詞,因為「沙豬」叫起來很好聽,跟「殺豬」一樣,所以女權運動者也能夠接受。
我有一位女博士生,從西安交大來的。她的未婚夫在隔壁校卡內基美隆大學念研究所,也是西安交大來的,很傑出,還沒畢業紐約大學就給他助理教授,這不容易啊!我就問他,你要不要去?他說,老師我不去。我說,這麼好的機會你怎麼不去?他說他要去加州大學,那邊有位大師搞人工智慧學,要去那邊跟大師學,寧可不做教授。我聽了就跟我的學生說,這個人妳真的該嫁了,他有很大的志向。她說,老師你不知道他是書呆子。我說,書呆子沒關係,妳只要把他抓住了,他就不會變心。這書呆子真的就去加州大學當「博士後」。可是紐約大學知道了,為了等他,把職缺保留一年。現在大陸年輕人有大志,眼界放得很高,開公司也是一樣有大志。你看前一陣子,馬雲的公司一天收入將近一千億人民幣,不是開玩笑的。
再看台灣呢?台灣小孩好得很。我最喜歡用台灣人,他們都很忠誠,會跟我很久。可是我有一個台灣學生現在終於畢業了,他每次出去面試每次都失敗,怎麼會呢?我幫他改履歷也都改得很好,後來發現怎麼樣?他太老實了。他每次去面試,人家問他說三年之後你會怎麼樣﹖如果問大陸生,大陸生一定講﹕「三年之後,我會是你們公司的總經理也不一定。」他竟然說﹕「我三年之後可能回台灣。」這怎麼行呢?講完之後人家一定覺得你沒有大志。但他是非常誠懇的年輕人,他說三年之後,我父母親年紀也大了,我就要回去了。每次去,人家送機票請他去,回來,沒有給他職位。
以上是我的直接觀察﹐從書報雜誌媒體上可以找到更多例子。海盜絕不敢意識形態掛帥﹐可是現在台灣有它的「政治正確」新標準﹐因此往往遷就意識形態而喪失彈性。至於個人更容易灰心喪志。我開始懷疑台客文化的「彈性求存」是否逐漸喪失它的力道。所以我們「三年級生」和其他的「低年級生」,要怎麼給年輕人好榜樣,讓他們有更遠大的目標和希望,重新拾回台客的樂觀進取隨機應變和台客文化的「彈性求存」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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