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世界的文化和族群都處在不停移動和重組,而這些也是在我們島上正在發生的變化。但願我們能好好學習,明確知道在絕望與憤怒之間還有很多別的選項……2002年至2008年,美國HBO播出電視影集《火線重案組》(The Wire),如實呈現了巴爾的摩的日常──不是絢彩奪目的美國夢,而是充斥著冷峻現實的萬惡之城。它看似傳統警匪犯罪劇,卻在五季60集的容量,敘述生活在這城市的諸種困境:黑白種族問題、破碎的家庭、沒落的碼頭工人、毒品氾濫、暴力凶殺、疊床架屋的官僚系統、失能的教育制度、專業道德淪喪的傳播媒體。這齣猛力批判社會的影集播出那幾年既沒高收視率加持,也沒撈到什麼獎項榮耀,卻在日後被追封為神作,逐漸登上寫實電視劇的典範地位,甚至進入學院受到大量討論和研究。
《火線重案組》的主要場景在巴爾的摩西區,從一個警探試圖揪出掌控該區的販毒幫派開始,觀眾像是跟著走進那些住滿貧窮黑人的國宅街區,見證那地方的生存法則。你可以看見警察怎樣執法、跟監,又怎樣被夾在層層警政系統中動彈不得;你可以看見黑人藥頭怎麼買賣毒品,又同時以企業管理和火拚能耐維持幫派運作;你可以看見腐敗的政客如何貪汙、利益交換;你也可以看見一個個黑人孩子逐步被街頭、學校和家庭的枷鎖困住,跌落到人生失敗組,難以翻身。一開始我只是在看連續劇,有時彷彿在看巴爾的摩西區民族誌,有時以為是細密刻畫文化結構的社會學巨作,到後來我更常覺得自己在看一部杜思妥也夫斯基式的長篇小說。就是在這次震撼的觀看經驗中,我才知道原來讓陳偉殷在大聯盟發光的巴爾的摩是這樣的一座城市,我才第一次認識到美國長年尖銳的黑白種族問題,而黑人作家塔納哈希.科茨就是從巴爾的摩西區逃出來向我們報信的人。
美麗的掙扎
科茨的長篇散文《在世界與我之間》,以寫給十五歲兒子的書信形式,娓娓訴說在美國身為一個黑人所承受的束縛、歧視和恐懼。科茨熔成長回憶、議論、國家與種族歷史為一爐,雄辯而悲觀的控訴美國黑人遭受的不公義。我恍若看見《火線重案組》其中一個孩子逃過黑街暴力的吞噬、熬過教育體制的試煉,長大成人,獲得反思、護衛黑人民權的論述能力(影集第四季主要場景的中學即是科茨的母校)。
許多人沒能撐過來。例如2015年4月19日過世的弗雷迪.葛雷(Freddie Gray)。他也像從《火線重案組》走出來的年輕黑人,混跡巴爾的摩西區街角討生活,卻被警察逮捕,毆打致死。這件事炸開了當地長久以來的種族緊張,巴爾的摩的民眾騷動演變成暴動,市區發生襲警、劫掠和縱火,一度進入緊急狀態,並有大批民兵進駐戒備。該年7月,《火線重案組》的幾位主要演員現身巴爾的摩為市民加油打氣,也在這個月,科茨出版《在世界與我之間》,隨即暢銷全美。這兩年美國發生多起黑人遭警察執法過當致死,即使當今美國總統有一半黑人血統,似乎也從來沒改善過黑人的處境。科茨的著作正好對應這個種族痛點,引起許多回響。例如《火線重案組》製作人大衛.賽門(David Simon),同樣生長在巴爾的摩,跑過當地新聞多年,本來以為自己夠悲觀了,沒想到科茨的書比他還要悲觀得多。身為白人,他從未體驗過科茨成長歷程中的恐懼,但在賽門看來,科茨指出最剴切的事實就是:這些社會問題無法單靠非裔美國人解決。除非所有人不分族群,一起正視癥結所在,不然永遠無法克服。他認為這幾年發生的種族悲劇儘管沉痛,至少讓人們認真討論和注視種族議題,好好思考我們需要怎樣的環境。因此他比科茨稍微樂觀,只要人們意識到周遭的變化、願意分享權力和資源,事情還有變好的機會。
對身在台灣的我們,不大容易對美國的種族問題感同身受。但我們同樣能察覺島上的族群組成正在快速變動。從過去主要的閩客漢人、各族原住民、1949年後來台的外省族群,又多了不少東南亞國家的移民和移工,我們就處在一個多族群、多元文化頻繁互動的歷史時刻。科茨的書同時在預習和複習著我們的種族意識,學習不同族裔如何共同生活。
脆弱的安全感
科茨好幾次在專欄評論《火線重案組》,讀者完全明白他對這齣美劇有多喜愛。他說,這影集整體都非常棒,但它的第二季則是另一種等級的棒呆了。科茨口中的第二季故事主軸落在巴爾的摩的碼頭工人──這是一群沒落行業的貧窮白人勞工,他們跟那些在街上混的黑人兄弟一樣,為了生存苦苦掙扎,不惜走私、賄賂,殷殷期望著碼頭復興的一天。只是那一天永遠都不會到來,所以他們憤怒、悲傷、消沉,滿是碎玻璃般的不安。他們明知道時代變了,卻無能為力的找不到出口。
在大洋另一端的白曉虹寫《憤怒的白人》或許是理解他們的一條曲徑。台灣出身的白曉虹有感於英國極右派勢力的迅速高漲,直入極右溫床小城盧頓一探究竟,試圖理解這些高舉白人種族大旗的右翼組織內部。她認為,由於近年大批穆斯林移居英國,帶來文化和生活面貌的轉變,也衝擊著英國白人的日常生活。然而英國近年的政經狀況疲弱不振(尤其是製造業的萎縮和轉移),首當其衝的也是中下層勞工階級。結果激起的就是趨向極端排他的種族主義。他們一面強調白人榮光,一面將所有伊斯蘭信仰的族群種族化,粗莽地忽略諸多文化差異,將所有穆斯林視為「同一種人」──不願融入英國社會、不願參與地方社群、傷害社會和諧、製造犯罪的亂源分子。所以他們感到被剝奪,感到政府不作為,感到被政客欺騙和遺棄,只有滿腔的憤慨。然而事實卻與這些極右分子想像的全然相反。這些少數族裔不過是整個英國國力下滑、社會動盪的替罪羊。
於是我更理解了為什麼科茨最喜愛碼頭工人的故事。這是一群少被電視劇深入描繪的白人勞工,他們日日與脆弱的安全感搏鬥,他們的生存掙扎就像科茨的黑色族人一樣美麗。放到更宏大的尺度來看,整個世界的文化和族群都處在不停移動和重組,而這些也是在我們島上正在發生的變化。但願我們能好好學習,明確知道在絕望與憤怒之間還有很多別的選項。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