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獨自躲進歌劇院看伊東豐雄的異想世界,隱入洞穴般的空間,仰躺懶骨頭凝望黑白的點、線條和幾何圖投影,看水滴、看黑白小小人走進走出螢幕,好像某種物理治療,藉此重整內在紊亂,不小心就睡著了……
前一晚總是睡不著,不只是隔日要和同學旅行的關係,而是那兒有許多綴滿顏色和歷史的東西:發光的神祕儀器,站在幽黯的燈光下觀看人類的演化,感受豔而異的植物花卉濃烈包圍,看那絢爛得無以復加的宇宙事物,彷彿要吞沒全身在眼前移動,我們的眼耳鼻舌暴露在聲光的高度震撼中,彼時雖無法一一指認那些名字,但留在記憶中的色澤彷彿還餘留溫度。當然,最不能錯過的是恐龍,龐大、憂傷的史前生物。如今的我仰望著這亙古以前存在的真實物種,牠以一種被記憶打撈上岸的過時姿態直立著,被刻意塑造出來的威猛殘暴曾如此震懾小小的我,早在電影《侏儸紀公園》出現之前,成為某一時期的視覺暫留,敬畏又興奮,以至於班級旅行之後,每當父親有出門遠行的興致,我和妹妹總興奮高喊:「我們要去科博館。」
輾轉跋涉成長中的情感受挫、論文卡關、生存困惑,無法解決的問題,諸多淺眠的夜,艱難的時刻索性蹺掉所有的課,打包三天兩夜行李,搭乘國光號一路睡到台中,醒來後抹去口水眼淚,望向茶色玻璃窗外,騎著黑色小綿羊的妹妹正等候著我。先奔至夜市買大杯珍奶和幾樣炸物,飛車旋回妹妹在中山醫附近租來的小套房。然後,電視打開,炸物攤開,話匣抖開,吃飽喝飽睡飽,哭過罵過笑過,又覺得人生可以重來。回想起來,那三天兩夜不用什麼小旅行──頂多去台中公園湖心亭划船嬉鬧──光是逛完一中街、吃遍逢甲夜市(吃素前的我偏愛章魚小丸子)、買盡所有廉價俗豔的髮飾、T恤、夾腳拖、手機吊飾、顏色像甜點繽紛的襪子,就完全被療癒,靈魂乾淨得像昨天才從產道擠壓出來,可以再度微笑的將逾期的書歸還圖書館,面對擔憂的室友詢問,也能優雅的回應說我好得很。
當然,和小情人重修舊好加上論文寫作手感佳的最好時光,台中仍是首選。這次就不知會妹妹(讓她免去尷尬),兩人從火車站附近租了機車,心情大好如同天朗氣清,一路綠燈殺到高美濕地,當時尚未鋪設棧道,我倆就如同許多情侶無知的將雙腳踩進美麗的泥沼。記得途經靜宜大學,那時還想欸怎麼這麼偏僻,沒想到後來至此任教,也讓我入籍台中。返程必至東海大學路思義教堂一遊,再繞去神祕的伍角船板餐廳。春水堂的珍珠奶茶是必點,排隊等逢甲夜市的一心臭豆腐也是茹素者的必備行程。對於從小到大沒離開過北部的我來說,台中天大地大路大,喫茶店如水舞饌簡直像瑰麗宮殿;筆直寬闊的道路讓你不飆車都不行,記得當時狂飆往靜宜大學的路上,速度快到撞飛了一個道路施工的警示看板,警察攔下關切是否喝酒。後來方知當年未區分快慢車道,也沒有測速器,車禍頻傳,其中不少便是弘光、靜宜的學生。
彼時,台中是我的療傷處和安樂處,坐不到兩小時的車便有好吃好玩,百種新奇不思議。這必然是門外漢的台中。
來靜宜任教,最初住在東海別墅,而後是藝術街,懷孕前每日晨起從遠東街騎腳踏車一路上坡喘氣前往都會公園,沒課的上午就在YESTERDAY吃一頓豐盛的早午餐,後來生完兒子後陷入產後憂鬱症中,除了心理諮商,最常到都會公園散步,看許多風箏在天邊安適飄浮,宛若生物,帶著堅強意志,拖著長長而色彩斑斕的尾巴。看風箏心情好些,但得在太陽下山前回家,否則病情更重。女兒出生時已搬至中科附近的國安一路,最常晃蕩之處則是永不嫌膩的東海校園,愛吃福林路上的「禮來居」素食手打烏龍麵。接著因女兒讀幼兒園的緣故,我們搬到大容西街,兩旁的榕樹偉碩美麗,最快樂的莫過於女兒放學後牽她的手,兒子在嬰兒車裡好奇張望,一家四口去吃平價又美味的素食:除了幾十塊可飽餐的忠義、天慈素食,傳祥園的山西刀削麵、貓耳朵和酸辣湯也吸引許多非素食者;曙光居的煎餃擺盤則像一朵綻放的、金燦燦的花。現則住在近逢甲、新光三越和大遠百,雖然美食眾多,最愛的還是向上路的南洋蔬食熱浪島:吃完叻沙麵,將孩子丟在沙坑區放生,自己邊啜飲甘醇七葉茶邊讀書,只能說是再理想不過的下午。偶爾獨自躲進歌劇院看伊東豐雄的異想世界,隱入洞穴般的空間,仰躺懶骨頭凝望黑白的點、線條和幾何圖投影,看水滴、看黑白小小人走進走出螢幕,好像某種物理治療,藉此重整內在紊亂,不小心就睡著了。
遛小孩路線還有國美館,既可讓孩子在草地上消耗精力,又可以帶他們看展,2015年的草間彌生,孩子在密集圓點中初次疑惑的說出「死亡」和「幻覺」等兒童不宜詞彙;隔年則帶他們看日本浮世繪的神奈川衝浪,今年春天孩子駐足觀看的則是瓜果魚肉全用畫出來的菜市場。最有吸引力的還是兒童遊戲室,免費讓孩子透過畫畫、拼圖、遊戲的方式認識台灣重要的藝術家。等孩子終於累趴,正是悄悄溜進附近的東海書苑讀書休憩的好時光。樂群街上的台中文學館的兒童文學區,裡頭陳列著台中民俗風土相關繪本,我在春雨的午後述說《媽祖春遊趣》給孩子聽,想起此時正在走「大甲媽」的靜宜台文系的孩子。
靜宜社工系紀金山老師在沙鹿的「好好聚落」是網美拍攝的聖地,在老人住宅和日照中心完設之前,彩色貨櫃屋誘來大批少男少女和小家庭,賦予回收廢棄物第二春的文創園區是大小朋友的嬉遊處。靜宜大傳系的奚浩在近清泉崗忠義村蹲點,老屋新生的「大家書房」假日才開,每本書皆蒙淡淡塵埃,部分封面害羞微捲,可知書店主人重點不在賣書──當我初次拿書結帳時,書店工讀生才從櫃子裡抽出塵封的筆墊,書店主人則有點傷腦筋的查閱價錢──事實上這裡極少人買書,頂多來讀書聊天討水喝,幾櫃的兒童繪本只換不賣,書店只是社區關懷的一個入口,老兵逐漸凋零,多數外省家庭移走,奚浩徵募青年志工來為當地孩子課輔,周末陪他們打籃球,烹茶給來訪者。
這仍是一個門外漢的台中吧。
離開大家書房,途經中科和舊居,回想兩個孩子出生時,我在這度過了身兼教職和母親的忙碌時日,恰好也是台中空汙最嚴重的時期。天空總是灰撲撲的,母親常打電話來提醒:出門要給孩子戴口罩。以前她打來總是說:中壢今天下雨,台中一定是好天氣吧。我不無驕傲的說,是啊,被單曬一上午就乾了,正要出去玩耍哩。愛玩耍的媽媽假日也常來台中,說是幫我帶孩子,總不忘趁機去新社賞花,前幾年台中燈會也沒缺席,她的平板裡有好多回憶都裱褙在台中。現在和詩人偶聚,聊的是空氣清淨機的品牌和效能,小說家來訪,談的是大量消失的森林、空地和房價漲跌。
沒課的下午坐車到科博館,正好展出「島嶼浮塵──PM2.5視界特展」,看著放大的肺癌病理切片,紫黑白紅的光影和氣泡訴說的不是虛構的浪漫,而是真切而正在逼近的死亡。展間內陳列著麥寮鄉橋頭國小許厝分校的課桌椅,距離六輕只有「900公尺的距離」,但無色無味無防備的懸浮微粒其實讓我們和恐懼零距離。最傷心或最火大的還是觀看「台中火大」紀錄片吧,中火、中龍和中科擴廠讓台中時時籠罩於紫爆陰影,在靜宜主顧七樓眺望,看見火力發電廠的煙囪即使鮮豔多彩,仍如地獄伸出的五根巨爪攫住山川喉頭,霧霾天空讓台中人走上街頭,戴上口罩更強調了憤怒絕望的眼。
無人能置身事外。
露出獠牙的恐龍仍直立在科博館,此時才發現牠的前腳簡直萎癟細小,假得很脆弱。即使在公車上,眾人多數面掛口罩,一種抵抗,也是一種不得不然的屈服。瀏覽當日新聞,話題之一仍是台中文山掩埋場悶燒數日:「監測車曾測得超標指數,但空氣品質仍在標準安全範圍內,暫無危險。」
倏忽想及兒時去科博館前,嚴謹的父親一再叮嚀:「你們啊,都準備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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