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嬤入土的那一天,我想起來阿嬤以前會帶我去田裡,我們經常赤腳踩進農田的土裡。因為赤足,我真實感覺到土地的溫度,也感覺到土地的力量,只要將種子埋進土裡,土地就會讓種子發芽、茁壯、結果。──一如我們把親人埋進土裡,土地也會讓懷念和愛一起發芽、茁壯、結果……
我離開雲林已經二十多年了。
二十多年來,雲林變化太多太多,越來越好,但我完全沒有能力為大家介紹,遠近馳名的北港朝天宮、虎尾糖廠、西螺大橋、古坑咖啡或是劍湖山,即使這些地方,是我小時候每逢過年就會去拜媽祖求平安的北港朝天宮、是我讀褒忠國小放學時曾追逐過滿載甘蔗途經褒忠國中旁鐵道開往虎尾糖廠沿路鏗鏘嘟嘟的小火車,是我讀虎尾高中時每天一大清早搭台西客運上學時忽然發現遠處山腰上新矗立了一座龐然大物,後來才知道那是劍湖山遊樂園的摩天輪地標(而我們小時候過年會去的斗六天元莊遊樂園則早先一步關園了),也是我讀高中時兩個要好的同班同學住在西螺、讀西螺國中,他們曾騎腳踏車帶著我騎上的西螺大橋(再到橋下看濁水溪和溪邊沙地上的西瓜,感受大橋的剛直與巨大)。
我後來在台北教書,曾受王麗萍姊尾厝沙龍之邀兩次回虎尾演講,她介紹我認識樟湖國中小陳清圳校長,校長領著我去古坑拜訪從日據時代就參與古坑鄉荷苞山區台灣咖啡種植和生產的黃耕子老先生,大家就在雲林最東邊的古坑山上,望著三合院空地上曝曬的咖啡豆(一如雲林各處空地曝曬著的稻穀、花生或蒜頭),然後黃耕子的兒子又泡好了精心栽種及烘焙的有機咖啡,在啜飲咖啡的同時,他們彷彿同時望見了遠方,雲林最西邊的巨大煙囪群,迭聲嘆息,他們在咖啡香中聞到了異樣的、不該存有的氣味,那是六輕的煙囪群正排放著不知是好還是不好的氣味。──弔詭的是,二十多年前我還在讀大學時,當時六輕一再被台灣各縣市拒絕,終於塵埃落定,選定了雲林,我還清楚記得,當時依賴農業存活的大多雲林人恐怕多的是歡欣鼓舞,甚至舞龍舞獅、歡天喜地迎接六輕,對於填海造廠以及數量龐大的工作職缺,感覺會為農業雲林注入了一劑工業強心針,不少人更特地組團去工地參訪,我的朋友也曾經開車載我們去看,對著填海造地的廣袤無邊、沙塵滾滾,忍不住驚嘆連連。我的一位國中同班同學,自虎尾工專畢業後,就進到六輕工作,直到現在。──大自然與人工,咖啡香與煙囪味,環保與經濟,是非得失,孰重孰輕,有時候真難以遽斷。
這些地方、這些歷史,我相信有很多地方人士一定比我更熟悉、更深入,我甚至連置喙的餘地都沒有。──我的雲林,其實很個人,也很片段,而且還是遙遙遠遠的雲林。
我對雲林最深的記憶,只是蔥仔寮、我的阿公和阿嬤,以及雲林的田土。
蔥仔寮,是我出生的地方,二十來間三合院的小村莊,有間老廟和一棵密蔭老榕,村莊人大多仰賴農田過活,不善言辭,刻苦勤勞,勞苦於斯,埋骨於此。蔥仔寮外圍就是一望無際的農田,輻射出幾百公尺環繞著其他類似小村莊,也許是三板寮、山內村、五間厝,再輻射出去幾公里便是鄉鎮中心,如褒忠鄉、元長鄉──蔥仔寮,就在元長鄉內,臨近褒忠鄉,鑲嵌在雲嘉南平原星羅棋布農田上、無數小村莊中的其中一個。
我從小在蔥仔寮長大,我阿母去農田工作時,阿嬤就會幫忙照料我。後來父親在褒忠鄉買新樓房,全家搬離寄住外公的三合院,但只要放假我還是會回蔥仔寮玩,每每玩到渾然忘我,我阿嬤就會在黃昏餘暉裡朝三合院外面喊叫:「金龜仔孫,緊轉來吃飯囉!」一聲接著一聲喚,沒有焦躁也沒有憤怒,我常在遊玩中望見霞暉照射在她臉上,發出金光,我感覺阿嬤就像菩薩。──如果蔥仔寮的夕陽談得上美,那也是因為加入了我阿嬤的光芒。
晚上若是留宿外公家,我會和阿公阿嬤一起睡在大眠床,一大清早天微微亮,三合院後竹林下的公雞跳上磚牆開始嗡嗡啼叫,阿公偶爾會醒過來出去如廁,有一回我問大戶人家出身的阿嬤為什麼要嫁給貧窮的阿公(我曾外祖父在日據時代是山內村的保正,經營酒商成功,蓋了一座精雕細緻的三合院,至今依然保存良好),阿嬤笑文文地說:「就給你阿公騙去。」那是我見過阿嬤最美的時候。
還有一回,初夏清晨天猶濛濛未亮,但我已經跨上腳踏車,一邊回頭向外公、外婆道別,一邊趕忙猛踩車蹬趕路,因為前一日貪玩過頭,多住了外公家一夜,以至於禮拜一必須大清早趕路回三公里外的褒忠新家,換穿制服到褒忠國小上學,以免遲到受老師苛責。腳踏車剛衝出蔥仔寮,迎面而來的灰薄霧氣,立刻撲上臉頰,冷意隨即擴散全身,不由得瑟縮身子。一路上人車、路燈俱無,我奮力踩著車蹬,沒敢多想什麼。騎了好一會兒,天空方才一點一點清亮起來,薄霧漸漸散開,路旁碎石、雜草、溝渠這才漸次清晰,農田也漸次從薄霧中顯現,整個雲林平原好似捲軸般逐漸舒展開來。
我忽覺異樣,不自覺停下車,愣愣望著右邊的東方遠處,我揉揉眼睛,疑惑著是否看走眼──為什麼天邊盡頭竟然纖毫畢露矗立著一道道青色山脈,自北而南一路綿延不絕,層層青山前後交錯,峰頂上則是滿天青碧──難道是中央山脈嗎?何以如此不可思議地清晰朗現。
我站在路邊出神,凝望著無邊際的農田、奔騰似的壯闊山景,小小心靈充滿奇異感受,忽然間,某個峰頂冒出一點澄黃,陡地翻跳幾下,轉瞬間躍出,一顆蛋黃蹦蹦而上,旋即破散,亮澄澄、黃燦燦,激射出千條金光、萬丈白霞,亮得讓人睜不開眼。──是的,那是太陽,不可思議的太陽,從鮮綠山脈間躍出,亮亮堂堂遍照平原。
我很少向人訴說過這段奇遇,如此真實卻猶似夢幻般的經驗,那一刻的奇異感受,至今猶存,這是雲林平原和山脈特地給我的神祕預示嗎?
曾經展示過神祕經驗的這條路,我阿嬤每隔一段時間也會獨自走過,她要前往三公里外的褒忠鄉街上,給開美髮店的姪女「電頭鬃」,把頭髮修飾得整整齊齊,那是她在鄉間生活最大的享受。
我讀國中的某一天,阿嬤就昏倒在這條路上,被人發現送到醫院,醫生說是腦出血,當時鄉下醫療不足,只能送回家等日子。當時我就在三合院的大廳裡拉著阿嬤的手、陪著阿嬤等日子。──我並不知道阿嬤最後會去哪裡?也不知道廳堂上的九天玄女和祖先究竟會不會把她帶到西方極樂世界?還有,阿嬤知不知道我很喜歡聽她叫我「金龜子孫」?知不知道我喜歡和她和阿公一起睡在一張大眠床?知不知道我喜歡她把頭毛電得足整齊嗎?阿嬤知不知道,我很愛她?
阿嬤出殯當天,阿公神情木然,直到阿嬤被抬入棺材,釘棺釘。鄉人說阿公必須拿柺杖擊打棺材,阿公擊打時,淚水才像水龍頭一樣流了出來。
阿嬤葬在蔥仔寮村外的嵙仔頂,喪事結束,舅舅還招呼村人,熱熱鬧鬧吃了一頓宴席,謝謝大家幫忙。阿嬤就這樣消失了,消失在雲林的黃昏之中。
阿嬤入土的那一天,我想起來阿嬤以前會帶我去田裡,我們經常赤腳踩進農田的土裡。因為赤足,我真實感覺到土地的溫度,也感覺到土地的力量,只要將種子埋進土裡,土地就會讓種子發芽、茁壯、結果。──一如我們把親人埋進土裡,土地也會讓懷念和愛一起發芽、茁壯、結果。
離開雲林,我在家中總是赤腳,出門經常趿著拖鞋,喜歡赤腳踩進土裡,──我清楚知道,無論離開雲林多遠,去到任何地方,只要我的雙腳踩進土裡,就能迅速回到雲林,連結故鄉,土地裡有我的親人、我的想念、我的童年,土地裡有生老病死,青山時隱時現,太陽每天亮亮堂堂,人和土地緊密相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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