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討論起法國的文學獎,無論其歷史與特性,都得從龔固爾獎(Prix Goncourt)開始。不僅是因為它的知名度與代表性而已。而是基本上,儘管不是第一個文學獎(最早大概可以追溯到十四世紀),法國現代的文學獎雛形皆建基於此。 不僅如此,自從龔固爾獎成立,所有的法國獎項,要不模仿而成立,否則是為了對抗而建立。我們可以說,此後法國文學獎的成立,皆是龔固爾獎的「反應」。
自1903年頒發了第一屆的龔固爾獎後,隔一年立即有了全由女性委員組成的費米娜獎(Prix Femina)對抗。經過了二十年,1924年,根據統計法國至少有400種文學獎。而如今,法國的文學獎超過了兩千個。龔固爾獎作為指標性的獎項,遭受的批評自然不少,沒頒發給公認的最佳作品,甚至會被當作醜聞看待。
只是,作為典範的龔固爾獎,一開始的成立,用意也是為了對抗保守的價值。
龔固爾學院與院士們:
龔固爾兄弟的遺願
即便後來我們談論的多是龔固爾獎得獎的作品與作者,不過一開始的主要目的,並不是頒發獎項。真正的榮譽,在龔固爾兄弟遺囑之中,首先是給予院士的。
換句話說,並不是為了頒發獎項才成立委員會,而是先有了龔固爾學院與院士,才會有龔固爾獎。
1897年2月15日,龔固爾兄弟的收藏品進行了三十三場拍賣會,不僅是藝術品(雕像、畫作、瓷器、象牙),亦包含了象徵十九世紀文學頂點的親筆簽名書——福婁拜、巴爾札克、雨果、左拉等,十足展現這對兄弟在文壇擁有的象徵資本。
這一百三十萬法郎的拍賣所得,依據這對兄弟的遺囑(弟弟儒爾於1870年早逝,遺囑較多細節由1892年逝世的哥哥艾德蒙確立),「成立一個文人社團,以拍賣所獲的利息,每年為一個有成就的作家頒發獎金」。
兩個獨身、終生合作的兄弟,一生在神經衰弱的情況下仍書寫不倦。以一個半世紀後的眼光來看,即使他們的文學成就當然不比左拉、福婁拜等大作家。然而他們的遺願,卻讓他們的名字銘刻在文學史當中,幾乎不可能被遺忘。
為了捍衛某種文學價值而生的獎
以體制而言,「文人社團」是一開始成立的首要重點。這意味著他們的構想並非憑空而來,而是有明確的目標:法蘭西學術院(L'Académie française)。
在這對兄弟的眼中,法蘭西學術院的院士,象徵著某種冥頑不靈的價值。因此,他們首先要遴選十個院士,對抗數世紀以來的法蘭西學院的四十個院士。
不無反諷,他們再三強調,「只能是文人」,「而非王公貴族與政客」。
龔古爾學院的成立,十院士非文人不可的傳統,正如社會學家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所指出,是文學場域相對獨立的過程,文學的價值只能由文人決定的決斷態度。
接著,這十名院士除了有地位、每年有6000法郎年薪之外,他們的主要任務,是每年遴選出一本「想像力作品」。確切來說是當年最佳長篇小說。儘管短篇小說集也容許獲獎,但龔固爾兄弟特別提醒,「在平局的情況下,優先選擇長篇小說」。
事實上,雖說十九世紀是法國長篇小說發揚光大的世紀,不過法蘭西學術院卻拒絕了巴爾札克、大仲馬的申請,也拒絕了左拉入選多達二十五次。
龔固爾學院的十院士,在某個程度上來說,不僅是文人,還要是「知道小說為何物」的人。
1903年,第一屆的龔固爾獎,頒給了約翰-安托萬·諾(John-Antoine Nau)的《敵對力量》(Force ennemie),為這個獎展開了序幕。
不僅是長篇小說的文學價值,畢竟光是何謂優秀的長篇小說,就可能引起爭論。如果他們不介意,當然另當別論,然而他們心中,是有確切關於「優秀作品」的想像的。對他們而言,最好要像福婁拜與左拉那樣。簡而言之,是以寫實主義與自然主義的作品為標準來衡量的。
龔固爾獎的話題性
時運使然,這個破天荒的獎項一下引起了眾媒體的關注。
起初,毋需意外,批評者砲火猛烈。不僅是擁護法蘭西學術院者、沒入選院士或是作品沒入選的作家,或是無事生非的媒體。尤其,獲獎者的5000法郎獎金,引起了文學的價值為何、能否以金錢衡量的論戰。
吸引人目光的不僅這點,它本身的「儀式性」也值得一提。
院士們是在高級餐廳一邊吃晚餐一面評選的,戲稱「餐桌上的文學院」。自1914年開始,固定在杜翁餐廳(Drouant)。十名院士每年秋天固定在此聚會,有專屬的席位與餐具,經過幾輪的投票汰選,於最後一次聚餐時,評選出最佳的長篇小說。
龔古爾獎幾乎是一推出就成功,因此也馬上成為最大的假想敵,掀起一場文學品味大戰。
文學獎的世紀:
由龔固爾而起的百花齊放文學獎
不過,龔固爾獎的出現,徹底改變了文學的生態。可謂「文學獎的世紀」:
1904年,在法國知名女詩人安娜.德諾瓦伊(Anna de Noailles)主導下,由女性雜誌《快樂生活》(La vie heureuse)推出了費米娜獎。如前文所述,此獎以全女性委員評選,對抗著全由男性院士組成的龔固爾獎,獎金一樣5000法郎。儘管沒有明言,大多費米娜獎得主不會跟龔固爾獎重複,直到瑪麗.恩迪亞耶(Marie Ndiaye)才打破(2001獲得費米娜獎,2009獲得龔固爾獎)。
另一個更針對性的獎是成立於1926年的賀諾多文學獎(Prix Renaudot),名稱是紀念法國第一位記者。成員由十名文學記者、評論者組成,總在龔固爾獎公布名單後,確認「不是」龔固爾獎的優秀作品,作為彌補遺憾,或還給優秀作品公道。而他們亦選在杜翁餐廳頒獎。
而作為龔固爾獎一開始對抗的目標的法蘭西學術院,也終於在1914設立小說大獎,獎金一下拉到10000法郎。
或是最初有點玩笑感的——1958年的梅地奇(Prix Médicis)獎,專門頒發給新手作家,或是「有才能但還未得到足夠榮譽」的作家的小說作品。
略言之,各個雜誌、書店、咖啡廳(包括文青熱愛的花神咖啡廳與雙叟咖啡廳)都有文學獎。請莫認為小單位、知名度不高、沒有獎金的小獎毫無看頭。細看資料,有時不免驚訝,譬如由La Hune書店主辦的「五月獎(Prix de Mai)」,1958年相當有品味的頒發給莒哈絲的《如歌的中板》(Moderato cantabile)。更令人驚訝的是,當年的評審委員可是羅蘭·巴特、喬治·巴塔耶、納多(Maurice Nadeau)、德佛黑(Louis-René des Forêts),以及新小說派的納塔莉•薩侯(Nathalie Sarraute),而這個獎本身是霍格里耶與書店老闆共同創辦的。
大多的文學獎會選在秋冬之際公布名單,因此九月也成為眾家出版社紛紛推出強力作品的時分。每年在此時節,藝文的新聞相當豐富。
而如今兩千個獎項,無論是各獎的設立精神、頒獎方式、頒獎時間,仔細查看,無論是挑戰或分眾,強碰或避開,多半還是有考慮到龔固爾獎後的設計。
經過了一個多世紀,法國的第一獎,想到的還是龔固爾獎。
龔固爾獎的風波
法國小說家兼研究者拉傑(Thierry Lager)於2019年出版《普魯斯特·龔固爾獎》(Proust, prix Goncourt),細論了該獎的時代脈絡,以及普魯斯特為了獲獎是如何費盡心思,以及當中引起的文學爭論。而他於1919獲獎的《在花影下的少女》(《追憶似水年華》第二冊),即便如今視作榮耀(但,是誰榮耀誰呢?),當時可是經過一番激烈討論,也象徵法國寫實主義的轉變。
龔固爾獎的爭議不只一樁,最為人知的,恐怕還是塞利納於1932年出版的《茫茫黑夜中漫遊》(Voyage au bout de la nuit)落選一事。不管塞利納後來的私德問題,這作品無論如何都是當年最好的作品,甚至是二十世紀法國文學絕不可能不去談論的小說。而旨在與龔固爾獎對抗的賀多諾獎,就在該年歸給這部作品。
另外一則爭議則是作家羅曼.加里(Romain Gary)本身的問題。1956年他以《天上之根》(Les Racines du ciel)獲得龔固爾獎,理論上得主往後將無機會再次獲獎(與可以重複獲選的布克獎不同)。他卻在1975年化名埃密爾.艾加(Emile Ajar)出版《雨傘默默》(La Vie devant soi)再度奪得桂冠。他直到1980年自殺時才透露了這個訊息。儘管證明了他的實力,但亦有聲音質疑他的誠信問題。
或是關於文類的討論,發生在法國最知名人類學家李維史陀身上。1955年的《憂鬱的熱帶》便在院士的討論中,傳達了遺憾。這無疑是當年最好的文學記述,可惜並不是小說。
近代而言,國際知名度最高的小說家之一韋勒貝克也要記上一筆。他最高峰的作品《無愛繁殖》(直譯為《基本粒子》)、《一座島嶼的可能性》都因為爭議性內容而錯過了龔固爾獎,才終於在2010出版《地圖與疆域》獲獎。
龔固爾與多元性
法國自龔固爾獎以後百花齊放的文學獎,當然遍布了不同的文類與彰顯不同價值。
而龔固爾獎本身,雖然屬於長篇小說的正獎仍是最受矚目,也透過不同的評審設立了長篇小說外的獎項。如今,每年頒發的獎,還包括了詩、短篇小說、文論(Essai)、傳記、第一本小說(給出第一本長篇的作者)、高中生獎(由兩千多個高中生決定!)。
儘管仍有終生成就獎之類的獎項。譬如2009年才成立的國家圖書館獎(Prix de la BnF),頒發給對整個法語文學有重大貢獻者,包括米蘭·昆德拉、韋勒貝克都獲得過。然而以當年出版的書籍為獲獎單位,早已是法國的傳統。而這由龔固爾獎確立的傳統,也是最早有系統的文學獎之一(別忘了諾貝爾文學獎與普利茲獎也差不多同時代成立而已)。
因此,龔固爾獎的典範作用,不僅在法國,更是世界性的。
這些曾有過的話題、爭議,帶動的銷量與知名度,在時光積累中,成為我們(是的,以包括我們的世界文學而言)的文學記憶,是為記憶所繫之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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