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台《天長地久:給美君的信》全新增修版序(時報文化出版)
如果身邊的好朋友突然對你好得出奇,那麼可能你不是病了,就是老了。
果然,在星空下,音樂響起,燭光燃起,食物的香氣瀰漫,酒杯的光影流動。好友們不辭勞頓、跋山涉水而來,燒菜做飯備酒煮茶,這鮮花般的慷慨放送、不尋常的盛情滿懷,使你心中自語:顯然生命又到了一個里程碑。
然後豐美的餐桌上突然擺出兩株小樹,一個平板電腦驀然亮起,螢幕上竟是身在歐洲的安德烈和飛力普併框出現。
疫情隔離,兩年多無法相聚,在今晚的星空下,這是驚奇現身的他們給母親的生日禮物:一株辛夷,一株茉莉。
兩株樹,是個全世界只有我們自己懂的通關密語。
他們年幼的時候,德國的家有個庭院,庭院裡有個池塘,池塘邊有一株辛夷木;冬雪融後,春風一醒,滿樹酥軟,花開似醉;一朵一朵飯碗大小的花,粉白於內,殷紅於外,在風中搖曳繽紛,世界彷彿中了魔。
五步之遙,是一株巨大的茉莉花樹。樹冠三米高,四米環抱。六月花開,複瓣白花層層開展、團團推擠。風吹花瓣飛揚,一時滿天細雪,茉莉濃香盈盈滿庭,穿堂入室。
花開花落之間,池塘裡的水凍了又融,融了又凍,草地上的陽光一寸一寸移動。辛夷木下、茉莉香裡,嬰兒變幼兒,幼兒成少年,少年轉成人,那初為母親還紮著馬尾的人,已經被中年的朋友當作長者呵護。
辛夷和茉莉兩株小樹在都蘭的夜空下,早春的風吹著葉片微微顫動,森林裡傳來領角鴞幽幽寂寥的呼聲。
從黑暗的陽台望向屋內燈火燦然的客廳,美君坐在輪椅上。九十七歲的她,身上圍著粉紅色的毛毯,雙臂抱著一個鵝黃色軟枕,閉著眼睛。
我無從知道她心裡想些什麼,或者,她是否還能思想,是否還有念頭,是否知道在她身旁的,是她曾經摯愛的女兒。
完全不知她的心靈,但是我多麼熟悉她的身體啊。
把小方巾放進熱水裡,拿出擰乾,灑幾滴精油,幫她洗臉、洗脖子、洗耳朵。她的眼睛必須用柔軟的棉紗沾濕了輕輕擦拭,把眼眶角落裡的黏液清掉。然後用中型大小的三條毛巾在熱水中交替,為她擦身體——從頸項到肩膀,從肩膀到大腿,從大腿到腳趾。從手臂到手肘,從手肘到手掌,從手掌到手指。
然後和看護一起為她按摩、拍背、伸展、擦乳液。按摩的過程中要檢查全身,細看皮膚皺褶隱藏處有沒有紅腫或破皮,不讓褥瘡有機會開始。坐上輪椅之後,兩臂要用軟枕撐開,避免手臂痙攣內彎;手掌心要有兩個小球,讓她抓著,以免手掌內捲,越抓越緊。兩個膝蓋之間要放一個軟墊,否則她的雙腳會交叉打結。輪椅的腳墊處要放一個橫墊,防備在推動時一隻腳滑落腳墊之間的隙縫……
這麼深的心力,這麼多的時間,這麼綿密的情感,全都投注在她已經不認識我的歲月裡。
她也曾經是個紮著馬尾初為母親的女孩,她也曾經和幼兒的我在草地上嬉戲、在樹下追逐、擁著我在花間睡著。但是在她七十歲那一年,我並沒有想到要送她兩株小樹,沒有想到要送她一束花、一塊香皂、一本書、一支筆、一瓶香水、一張照片、一份特別的致意……我從未認為她會需要,從未想到,有一天,無論我如何不離不棄,她會不言不語。
從未想到,她會與我咫尺天涯,相擁而不相識。
但是安德烈和飛力普想到了。他們從千里之外輾轉託人找來辛夷和茉莉,在這一天,告訴我:那池塘邊的辛夷和茉莉,是永遠地、絕對地,從這個世界消失了,小男孩早已不在,但是兩個成熟的心靈就在眼前。不同的辛夷、不同的茉莉,長在不同的時空裡。我所能夠擁有的,唯一真正擁有的,只有此時、此景、此人。
除了現在,我們其實一無所有。
所以,把小方巾放進熱水裡,拿出擰乾,灑幾滴精油,幫她洗臉、洗脖子、洗耳朵。她的眼睛必須用柔軟的棉紗沾濕了輕輕擦拭,把眼眶裡的黏液清掉。然後用中型大小的三條毛巾在熱水中交替,為她擦身體——從頸項到肩膀,從肩膀到大腿,從大腿到腳趾;從手臂到手肘,從手肘到手掌,從手掌到手指。
就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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