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弦先生,很清楚地記得在1975年十二月,光陰荏苒,屈指算來已經有五十年之久了。當時,已故的才子作家邢光祖為□弦編集的《民國以來出版新詩集總目初編》寫了一篇序文登在台北《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上,我看了之後即主動打電話與□弦聯繫,提及我曾收藏及抄錄的一些新詩集。不到兩三天,他即翩然來訪,我們相談甚歡,自此成為一輩子的好朋友。我認識□弦那年,他早已是大名鼎鼎的詩人,他主編的《幼獅文藝》月刊更是我收藏的重要期刊之一。那年,我在文壇上還沒沒無名,才剛開始在張玉法兄主編的《新知雜誌》雙月刊上連載「民國作家筆名錄」,並為《傳記文學》撰寫數篇「民國人物小傳」而已。由此可見□弦虛懷若谷,不恥下問的做學問精神。□弦大我十一歲,他係台灣詩人當中,最重視並勤於蒐輯中國現代新詩史料的,對於「新月社」詩人,尤其是朱湘,史料的收集研究,更是我們共同的興趣。
▋通信最勤的一年
1976年春,我即應□弦約,用半年的時間寫成〈新月詩派及作者列傳〉一文。十月,刊載在他主編的台北《詩學》(不定期刊)第二輯上。這是我為□弦寫稿的開端。為了撰寫該文,筆者在台北曾親訪俞大綱及孫洵侯兩位詩人。
1976年九月,□弦離台赴美,在威斯康辛大學深造,一年期間即獲得文學碩士學位。在這一年間,係我們通信最勤的一年,□弦兄還仿朱湘的《海外寄霓君》例,每封信都編上號碼,信上所提的大都是有關資料的蒐輯,以及一些匯款事宜。□弦此行的收穫係後來在洪範書店陸續出版了他精心編選的《朱湘文選》、《海外寄霓君》、《文學閒談》(以上三書均為朱湘原著),以及《戴望舒卷》、《劉半農卷》、《劉半農文選》等六本書。
1977年五月,□弦編輯的《朱湘文選》,由洪範書店初版。書中,收有筆者所寫的〈朱湘傳□〉一文;□弦更在〈校訂跋〉上寫道:「《詩學》雜誌第二輯,六十五年十月,台北巨人出版社出版,梅新兄和我是編輯人。此誌第二輯有秦賢次先生作〈新月詩派及作者列傳〉,記述朱湘部分最為完整信實。秦先生是當前少有的新文學史料專家。他這篇文章我曾寄給柳無忌先生看過,柳先生說〈朱湘傳□〉中所記,與他的記憶完全符合。梁實秋先生讀過這篇〈列傳〉後寫信給我說:『有很多是我所不知道的。這傳記做得很好。』」
▋開啟副刊史上最為燦爛的歲月
□弦自1977年十月由美國求學歸來後,仍擔任《幼獅文藝》主編,不久之後,應《聯合報》禮聘,繼馬各擔任聯合副刊主編,開啟了十多年與《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同創台灣報紙副刊史上最為光輝燦爛的歲月。人間副刊當時主編人係□弦好友高信疆兄。
1977年十二月,□弦編輯的《劉半農卷》,由洪範書店初版。書中收有我應邀新寫的〈劉半農的面面觀〉一長文,完稿於1977年11月13日。
1978年一月,我在聯合副刊發表〈新月派及其淵源〉一文,這是我在《聯合報》發表文章之始。同月,〈劉半農的面面觀〉一文,刊載《幼獅文藝》289期,這是我為該刊寫作的第一篇文章。
1978年三月,□弦編輯的《劉半農文選》,由洪範書店初版。書中收有我為此特寫的〈劉半農二三事〉一文,完稿於1978年3月1日。□弦又在〈校訂跋〉上寫道:「摯友秦賢次兄,一直是筆者編書、辦雜誌的『搭檔』,於中國現代文學史,他是少有的專家,這次特別邀他寫了一篇〈劉半農二三事〉,文中提到劉半農當年參加新劇(話劇前身)扮演頑童,以及怎樣成為『鴛鴦蝴蝶派』作家的前因後果,至為有趣。近代文學史料的一段珍聞,終於給賢次兄□沉出來了。」
洪範書店係□弦及其好友楊牧、沈燕士、葉步榮等出資創立,專出文學書籍的出版社,在台灣文學界享有極高的榮譽。我也曾為洪範書店編輯過《郁達夫南洋隨筆》、《郁達夫抗戰文錄》(以上1978年出版);《梁遇春散文集》、《葉公超散文集》、《陸蠡散文集》(以上1979年出版);《方令孺散文集》(與旅美李又寧女士合編,1980年出版);宗白華《美學的散步I》(1981年出版)、朱光潛《詩論新編》(1982年出版)等八本書,這當然得歸功於□弦兄的鼎力支持,原作者均為三□年代的著名作家學者。
對於三□年代中國作家作品的研究與整理,香港因為地緣及政治環境關係,在海峽兩岸三地中,走得最早,功效也大。尤其在文革十年中,香港簡直就是全世界的資訊傳播中心。我為洪範編輯中國新文學家作品集,時間在文革之後,前後共有五年,這是台灣戒嚴氣氛逐漸寬鬆的時候。當時,曾計畫再推出麗尼、繆崇群的散文集,以及宗白華的《美學的散步II》等。沒有繼續出版的原因,除了版權問題外,中國大陸已開始走向改革開放的路子,三□年代新文學作家重新受到重視,新編出的作品集質量均佳,遠非港台所能比了。
▋□弦眼中的「資料大王」
□弦是台灣報刊雜誌中,最尊重文壇前輩的一位主編。他重視他們過去對文壇的貢獻,更關心他們老年的生活起居,一旦故去,他希望報刊能詳盡的報導他們的生平事蹟成就,而非像一般的新聞報導而已,這是他認為對已故作家的最尊重表達。私底下,他稱之為「長青專案」並常來函給我,要我早點搜集資料,在□弦眼中,我是「資料大王」。為了配合他的用心,我多次在聯合副刊發表已故名人的生平傳略或年表,時間均在他們去世的第二天或隔幾天而已。其中,較受人注目的有徐訏、趙元任、張大千、朱光潛、梁實秋、趙麗蓮、錢穆、臺靜農、晏陽初等人。在這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晏陽初先生1990年1月17日在紐約病逝,台北電視台20日的晚間新聞節目才根據外電報導他的死訊。當時,我正在晚餐,突接□弦來電,請我立即趕一篇略傳。當晚的九點半在聯副派人來取稿時(那時,還沒有fax或e-mail),文章僅寫了三分之一。我看時間緊迫,只好抱著臨時找得的一些資料,移師聯合報,邊寫邊發稿,等到大樣看完後,已是深夜二點。在要離開排字房時,聽到老排字工人口中嘀嘀咕咕著:「從來只有為社論在改版,副刊有啥緊要!」
除了海外名作家外,□弦也極度重視大陸三□年代的老作家。因此,當海峽兩岸開放交流初期,大陸經濟尚未起飛,一般作家生活仍然清苦時,□弦適時地自1988年起,推出刊登中國大陸作家作品專欄,雖不定時刊出,但在刊登時,均加上斗大標題「海峽兩岸首次發表」。刊登的作家絕對是重量級的,但海峽兩岸隔閡已有四十年,大陸早年的名作家,對大部分台灣讀者來講,仍感陌生。因此,在作品後頭,例有一篇作者小傳,而小傳的撰寫大部分就落在我的身上,其中,我介紹過施螫存先生。因此,當是年10月9日,為參加在上海召開的「中華文學史料學研討會」,我由小思女士帶路赴會。抵滬的第二天,趁會議還未開始,一早即由陳子善兄與小思女士安排拜訪施螫存先生,我們相談甚歡,因為我替他寫的小傳,他早已過目,因此記得我的名字。
當時,這些專欄作品,□弦均為作者爭取極高稿費,並以美金支付。情況就跟五□年代初期香港稿費一樣。當時,香港稿費比台灣高出許多,又以美金計算。因此,香港《大學生活》雜誌,就吸引了許多台灣作家。自1988年起好幾年,我每年固定去大陸一趟,除拜訪一些心儀的老作家外,最重要的是蒐購三□年代的絕版書刊,以及早年與台灣或與台灣留學大陸學人,如張我軍、宋斐如、張深切、李純青等等,有關的書刊。有時,我也幫□弦帶稿費給大陸作家,深深了解到當時那些稿費對作家來講,實不無小補,這就是□弦的貼心之處,外人是無法了解的。
▋為人忠厚,富有同情心
香港多年來一直是個購物天堂。以前台灣旅客到香港總是瘋狂採購,對我來講,買書才是重頭戲。剛發始,沒有香港文友帶路,都是靠自己摸索。後來才因買書或寫作的關係,先後認識了方業光、李立明、王偉明、黎活仁、小思女士、王宏志、黃俊東、許定銘等。其中,王偉明兄不記得是由□弦或其聯副同事林煥彰兄介紹我認識的,他們三位都是詩人。偉明兄是當年《詩風月刊》的編者之一,我在香港發表的第一篇文章〈李金髮的文藝生活〉,即由偉明邀稿,登在1978年十二月的《詩風月刊》第79期「李金髮紀念專輯」上。黃俊東兄,則確定是□弦兄介紹認識的,我去見他時,曾順便帶去一套□弦送他的胡頌平編《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黃俊東當時已是知名的「書話家」,也是《明報月刊》主編。早期的《明報月刊》在台灣是禁書,不准進口販賣,我請香港友人代我購齊自創刊號以下共一百多本,一直放在香港,最後也是利用□弦的關係,才順利寄回台灣。此外,值得一提的是,我與香港學人王宏志兄合編的《朱湘懷念集》1990年六月由台北志文出版社初版。書中,也曾編入□弦前由美國圖書館影印回來的一些資料。朱湘,是我們三人共同關心的唯一詩人,也是由王宏志兄引介,我才認識流落在昆明的朱湘長孫朱細林,並推薦朱細林所寫的數篇有關他祖父的文章,登在□弦兄所主編的聯合副刊上。因此,當《朱湘懷念集》出版前,□弦兄義不容辭,幫我們寫了一篇長序,序文中他對我推崇備至,使我看了也覺臉紅。
最後,我要說的是,□弦兄為人忠厚,我不曾聽見他在背後說人閒話;他富有同情心,喜歡幫助人;他聲音圓潤,說話時中氣十足,早年他也曾粉墨登場,演的是國父孫中山先生;他歌喉好,講話又幽默風趣,好像酒量也不錯。平常交際應酬也多,不過這可能是因工作關係,或被迫的,因為他人緣好,大家喜歡跟他在一起,他又不願傷人感情。
10月12日,好友葉步榮兄傳來王慶麟(□弦)兄不幸於加拿大溫哥華當地時間2024年10月11日上午11時43分,返歸天國的噩耗。想及與□弦長達五十年的交情,感嘆之餘,急草成此文,以紀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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