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如此奢侈
這件事在內心其實如獅子座流星雨,那樣美麗、盛大,可能某種天文機率稍變,極危險甚至人類這個心靈自以為是的全幅收藏時光(想像如一個清代青花筒瓶)就全粉碎消滅。每個個人生命比起這一百年之前的歷史,都太短暫了,如何在有限時間小刻度中,讓你眼睛,乃至心靈「機伶伶打個冷顫」的美,極限之光焰,那四百年前可能只有宗教能靠近的「融於至福靈性之光中」,我們不必裝我們不是誕生在這獨特的一百年間的人,我們的眼睛,即使在這小小東亞邊陲,即使全世界還沒被沉進網路海洋,我們都受過梵谷、畢卡索、莫內,甚至傑克森.波拉克那些畫面的焚燒;我們再駑鈍,從年輕至今看過的電影,手指亂數啥藝術大師:柏格曼、塔可夫斯基、安哲羅普洛斯、黑澤明、小津、溝口健二、侯孝賢,啊,太多太多。我們或遇見一些前輩,曾真正迷戀爵士樂,或真的可以打開完整文明之景跟你談〈蘭亭集序〉,或單獨品賞明代永宣青花瓷……
我們如此奢侈,在一欲仙欲死,光電亂竄的時代;我們的大腦,可能也無須是天選之人,中庸之資,便得以爽翻一百年前的王室貴族才能爽一下的那種「神之親吻」。
我們要過許多年才理解那又是何等不幸。像某次我在高雄港某處不知其在何方的碼頭一角,烈日下撞見約如一個流動鐵皮廁所大的冰塊,裡頭緊捱著數百隻鮮豔肉紅,宛如仍活著翩翩游動的大烏賊,我們後來才知那種你和無數人連結著,無數震盪波混亂干擾,那簡稱「資本主義」,我們年輕時糊里糊塗讀過一些書,聽友人撰述一些晦澀理論,但二三十年過去,我們無法自其中度脫超越。因為這慾望的球形閃電,局部的,某一團塊的,更小絲狀結構的,或如卡爾維諾那〈月光映照的銀杏葉地毯〉中那麼美的句子:「漫天飛舞的銀杏葉的特徵在於:事實上,在每一刻,每一片正在飄落的葉子,出現在與其他葉子不同的高度,因此視覺感官所坐落的空洞而沒有感覺的空間可以區分為一系列的連續平面,在每一平面,我們發現一小片葉子在旋轉,而且只有單獨的一片。」我們在那連續性的時空,但許多時刻被強迫學習「孤自獨立於所有感覺之外的,某截切片」。
▋混亂共生的同一真實時空
包括建盞「各大師狂燒曜變天目,直播間一些感覺像古惑仔的青少年像當街剖西瓜的拍賣」之亂象,但也有景德鎮之前作仿古瓷的老匠人,不論最美的青花,或粉彩,或各種夢幻高貴的單色釉,皆成為傳統技藝保存的國寶;然後你從YouTube看到年輕的藝術家,用青花的祕密,也許是數百年燒瓷技藝的抽離一環,不論那描其纏枝花卉的不斷筆意,近乎書法的行草之自由,乃至上釉水之分水法,或入柴窯後不可控的高溫夢境,大部分燒垮了或燒呆了,但或百中出現一只碗,那個青花美豔到讓人神魂顛倒,他們終極少數人,真的像波拉克作畫,或王羲之那代人在書法中觀道,或如某個西藏唐卡佛畫藝僧,專注的描那不可思議之繁錯細節的專注。這些都混亂共生在遠觀者永遠瞎子摸象的同一真實時空。
包括我妻子,從年輕時就用功研究高古玉,也長期耽迷於台北故宮,但仍栽在一批戰漢高古玉,「不可能,我收和田白玉那麼多年,也用高倍放大鏡仔細觀察,從玉的質地到沁色都靈,結果竟吃藥買到假的」。你幾乎無所依傍,像張愛玲寫《易經》,當自覺身是這文明中,某一時刻對某一真的曾經那麼美的心靈產生眷戀,你就必須沉淹進一真偽,陰陽虛實,話中有話,耗盡心神也找不到一條可信小階徑,那樣百萬種菌藻在洋流中不斷變化,亂針刺繡的基因突變。「中國太大了」,在那任何一座城發生的某種極極極高的造物,發生了變態,一定會外溢到港台。
▋活在一個幻想中的群體
有一兩年時間吧,我像在一窺孔鏡,著迷看著大陸類似《華山論鑑》,「尋寶──走進南京、深圳、成都、武漢、杭州……各不同城市開放民眾拿家中骨董來鑑定」這一類節目,當時我是為要寫的長篇《匡超人》作一種背景的人類學,或礦層,或如燒瓷工匠愛講「窯內高溫的氛圍」,我的起心動念是:台灣這些年仇中,但完全不理解「活在後來時光中的中國人」,主要是這十幾年愈形加劇的老共軍機戰艦的恫嚇,兩邊軍力的強弱傾斜差距愈大,另有種種2008到2019吧,對香港人對台灣人(不,後來是日本、英國、法國、義大利)一種愛憎同時漩渦湧動的說不出靠其賺那些中國土豪大媽掃貨的錢,或同時一種「我們較靜態時間保持的時光抒情性,某種精緻性,被這種土石流般的買買買給破壞了」。
問題是中國正由最高領導人鼓動一種極強悍(同時極靠近過去所有苦難、屈辱、脆弱自尊),完全還和一百年前魯迅筆下的中國人無差,只是在世界想賺其錢的妄念,寵壞了這種無法進行那樣巨量群體的、像蜂群的躁動且莫名增殖失控,一種瘋狂,四百年前歐洲殖民帝國主義,掠奪其他文明──看看大英博物館,或法國、德國、美國,各大博物館展放的讓人流淚的最頂尖中國皇家御瓷、敦煌數十萬計經卷、佛雕壁畫、青銅重器,當年被切割大卸十來塊,海運回其國內博物館再組裝的昭陵六駿,山西廣勝寺的巨幅壁畫〈熾盛光佛佛會圖〉,當然不用延伸看埃及法老王的木乃伊們,希臘帕德嫩神廟的美到不可思議的諸神石雕和斷宇殘柱,埃及羅賽塔石碑,美索不達米亞包括亞述人巨大的人首翼形公牛和宮殿裡的戰爭壁畫,蘇美人、巴比倫人讓人心震撼的墓葬珍……
隔了一百多年,那奇怪的倒轉過來,但頭已被砍倒的巨大身軀的反撲,但大多數人並沒有在較長時光讀過莫言小說、余華小說、閻連科小說、賈平凹小說,甚至王安憶的小說,所以這整個夾纏,驟然臨之的「暴走的無頭巨人對過去百年屈辱的出一口氣,不知這是更更悲哀,最美的靈魂、文明,乃至對未來更美憧憬的想像,早被抽空偷走了」,只有釋放出那種內向極世故,深稠無法透任何光的,貪婪與粗暴。我強你弱可以如戲台上變臉揍你喔或唉啊我好苦大爺饒命的流動態狡猾。
更可怕的是一百年過去了,人們願意放棄自由魂、審美的心靈,放棄個體性,而活在一個幻想中的群體。他們販賣著早已死滅的祖先遺物,再嚴肅的專家,考古隊,有心的守護那珍貴古老心靈屍體的人們,也擋不住這「《百年孤寂》+《生死疲勞》+昆德拉《笑忘書》的中國現在進行式放大百倍版+再加《毛語錄》」的纏繞鐵刺網深嵌入骨,瘡痂爛在一起的,上帝、佛陀都無解的難題。那體量太大的,沒有被古代,沒有被現代任何真正觸及美之浸潤,較清澈之靈思,一個有足夠優渥以梳理神造出我這美麗靈魂,該好好珍惜其羽毛的「任一個祖先掠奪了其他文明及未來幸福的歐洲人,可以自由坐在咖啡屋,逼視自己最內心處的獨自(安全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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