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26日 星期三

【極短篇】佳樺/畫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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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文選 【文學台灣:高雄篇13】陳柏言/我的害怕
【小詩房】廖啟余/安息香
【野想到】李進文/夏夜
【極短篇】佳樺/畫話

  今日文選

【文學台灣:高雄篇13】陳柏言/我的害怕
陳柏言 文.圖片提供/聯合報
六歲的陳柏言和爸媽在石門古戰場。

電話接通了,是遠在南方港鎮的祖母。她氣急敗壞,說要搭中南客運上來接我。

在大雨中,我聽見線路的另一頭,也響著巨大的雷聲。

我拒絕了,強裝平靜的說,在這裡很好,同學、老師都很好……



1.

雷雨落下時,我已經九歲了。

頭靠著手臂,趴在桌上。同學們皆已入睡,有些還發出輕淺的鼾音。我拿運動外套蓋住頭,弓起背,貓族一樣的保持警戒。我已靜止許久許久,靜止讓人感覺莊嚴。為了保持清醒,我盯視著地面,研究磨石圖樣、灰塵還有頭髮;食指蹭著桌緣,美工刀深深淺淺的刻陷。

這個教室裡,或也有人和我一樣,懷著某種心事而佯裝睡眠吧?

這麼一想,似乎就不那麼孤獨了──不,不,我很快便否決了自己:他們顯然都是自願來到這裡。午餐時間,他們縱隊去盛飯舀湯,嬉戲玩鬧,有好幾個甚至發出母雞那樣咯咯的笑聲。他們大概早已坦然接受自己的刑期,他們並不想逃。

終於聽見了鐘聲。

(而他們仍然熟睡,將永遠睡下去那樣。)

我離開了教室,老校園空空蕩蕩,而這場雷雨讓它更顯得荒蕪。禮拜三只要上半天課,我原也該跟隨路隊回家去的。導師忽然叫住我,拿出一張紙,說名單上有我的名字,「等我一下,我帶你去教室。」他說,「是你媽媽幫你報了名。」真的不是弄錯嗎?我的腦中一片混亂,母親總是寧可帶我和弟弟四處野放兜風的,怎麼可能會把我囚禁在這裡呢?會不會,校園裡有另一個人也叫「陳柏言」?

我被遺棄了。

我一定是被遺棄了。我從來無法理解那些可以在「安親班」感到自在,並在其中找到好朋友,甚至戀人的同學──事實上,我一直以為自己並不需要理解。我以為,母親將永遠不會把我送到那樣的地方。因此,與其說是傷感,不如說是恐懼吧:原來我並不懂母親,或者我其實並不懂得自己。我無法克制腳步愈走愈快,愈走愈快,最後甚至在走廊上奔跑起來。走廊風大,穿堂的風更大,我走近公用電話,避免自己被大風颳走那樣,深吸了一口氣。投入硬幣,撥打午睡時默念無數遍的號碼,聽著鈴響,響了很久,很久。

無人接聽,掛上電話。

我又重新撥打了一次,那是彼時的我唯一記得的號碼。

我踢著牆,在牆上留下鞋印。握著聽筒的掌心生出好多汗,混著雨水如此黏膩,像是握著一條濕爛的抹布。我想像自己在大洪水裡載浮載沉,而那嘟嚕嚕的鈴聲是我僅能攀附的枯枝。在那懸宕的時刻,我彷彿能夠騰飛至數公尺高,看見自己在那雷雨包圍的公用電話前,彷彿恆久的等待著什麼。

我還記起另一件事。

也是像那樣的雷雨天,我們的車行經旗津海邊。

母親看著窗外的風雨,忽然說:「可能差點沒有你們哦。」

那時車裡的廣播,正好是某個資深歌手的低迴嗓聲。母親說,在我和弟弟出生以前,也是像這樣的雷雨天,她和爸爸來旗津辦事。遠遠見到人群,圍著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湊近看,才發現那女人歇斯底里哭喊著,催促周圍的人趕緊下海救人──爸爸問起周圍的人,才知道她的女兒失足被浪捲去了。曾考過救生員執照的爸爸就要跳下海去,是母親緊緊拉住爸,不讓他去,「如果他下去,大概就沒了。」

母親描述這件事時,並未帶著什麼情緒,甚至連僥倖都沒有。她彷彿只是講述一則趣味橫生的往事──曾經在這港城,發生過的小事。我並不清楚,在那樣的表述裡,那一個「差點」占據我生命中多嚴重的分量;以至於更多時候,我會想我的這一生,本就只是某一刻的「差點」:並不是虛無,卻也並非實在。

在另一個時刻,爸從高雄港回家的路上,出了車禍──不幸中的大幸,是他自撞護欄。車撞爛了,人沒事。母親黯夜裡接到電話,警方要她去把醉倒的爸爸接回。那是更多年以前的事了,我和弟弟還小,小到還可以塞進我們那中古機車的前座,我們還可以三貼在高雄城裡四處晃蕩。

母親不放心將孩子獨留在家中,便走進房間,把我們從熟睡中拍醒。弟弟因沒睡飽而哭鬧著,母親不發一語,拿了件大外套將他緊緊包覆。我仍記得,那是個飄著細雨的寒冬,母親加足了馬力,在街頭狂飆(她那時甚至沒有駕照)。夜風吹在我們臉上,彷彿就要裂出一道口。而那一路上,隱隱約約的,我能清楚感受年輕的母親在我背後抽泣著,但在風裡,我並未聽見哭聲。



2.

我是家族中最長的孫輩,父母又早婚(他們是高中同學),我遂幸運見識過家中許多長輩,此生最強健、亦最有神氣的時刻。孩童時期,我常隨祖父母去參加婚宴,卻幾乎沒見過死亡。就連我的外曾祖母,也在去年初才去世──我幾乎沒有她衰老的印象:她到死前仍在棗子園裡幹活,還將自己的塔位和葬儀安排穩妥。我常想,我的家族,大概就像《百年孤寂》中的馬康多,那年輕嶄新、乃至於多年並無一個死者的村落。

但是,我們這馬康多之城卻有一座小小的墳,那是我十三歲時,堂妹的驟死。我一直知道,妹妹生病,但我從未將死亡與她連結在一起。她的右手拇指多了一隻,而心臟瓣膜卻有一塊缺損。在她三歲生日時,叔叔嬸嬸決定動刀,趁年紀還小,切除多出來的那根指頭。在那之前,她的心臟早已動過無數次手術,她窄窄的胸口,密密麻麻全是粗黑縫線。妹妹不大說話,但她愛笑;她的皮膚非常白,白得能見到血管:青色的、紫色的。我常覺得她長得並不像我們家族中的任何一人,她只是暫時借居於此──她太精巧了,精巧得像是某種陶瓷娃娃,一碰就會整個粉碎。或者,其實我明白的:她來到這裡,只是為了受難。

妹妹五歲那年離世,原因是心臟安置的人工支架脫落。

我仍記得那一日,我剛回到家,制服還沒脫掉,爸爸便跟我說妹妹走了。

因為老一輩人的禁忌,我始終未見到妹妹的最後一面,只知道他們把她安葬在一處無人知曉的深山之中。據說,妹妹的魂魄已為觀音大士收留,叔叔嬸嬸在一年中的某日會消失一段時間,去那廟裡祭拜。

在「那一日」以前,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屏東人:我從小住在枋寮老家,由祖母照顧,鎮日在港鎮裡奔跑遊走,大街上每一店家每一老者我都熟識──相反的,我雖在高雄求學,卻對高雄一點也不熟。或許和父母一樣,我只是將它看成一個「討生活」的地方,它畢竟不是我的故鄉。很奇怪的,是妹妹的死,才讓我確認一件早該知曉的事:高雄更有可能是我葬身之所──或許還是《百年孤寂》裡,老布恩狄亞的那句話:沒有親人埋骨的土地,是無法叫作家鄉的。

是那一日,家人都去了醫院,卻要我留在家裡,準備段考。我關起房間,躺床上,動用我十三歲的貧乏想像力,試圖揣摩起悲慟的感覺──關於死亡,我的經驗實在太少,我甚至未曾見過一具人的死屍。我無法想像,死亡覆蓋上來的那一刻,妹妹是否有所察覺?我無法想像,那個瞬間,或者其實是一段或許不短的時刻,那窄小身軀所發生的每一個掙扎與痙攣。

我失敗了。我開始翻讀基督徒阿姨送給我的《聖經》,翻讀不知誰留在書櫃裡的志文版《死的況味》,最後我閱讀起地理課本,找尋高雄的所在。在教科書的描述裡,那是一座灰濛濛的、充滿化學工廠,彷彿永遠滾動著鐵蒺藜的重工業之城。我開啟桌電,以Google Map定位我們的家,然後循著那虛擬的巷弄,去回溯,去晃蕩,彷彿夢中的街道:漢慶街、武慶路、新富路、新甲路、三多路……



3.

電話接通了,是遠在南方港鎮的祖母。

她氣急敗壞,說要搭中南客運上來接我。在大雨中,我聽見線路的另一頭,也響著巨大的雷聲。我拒絕了,強裝平靜的說,在這裡很好,同學、老師都很好。

回到教室時,老師已開始上起英文單字(那時的我總用ㄅㄆㄇ來註解外國語)。我拿出講義,跟著同學一起朗誦一段寫給朋友的詩;窗外大雨如注,我仍充滿警戒。我並不屬於這裡,但似乎可以去喜歡看看。

不知道為什麼,我始終記得那一天,上了cabbage這個單字──這樣無關緊要的細節,我記著好久好久。

關於家的認識。大抵就是如此。





【小詩房】廖啟余/安息香
廖啟余/聯合報
盤香跌碎了,解體

坐待虛無一亮點挪近

逐自我的城垤


「……靈視熄滅了,一旦燒穿肉眼」


是末一行咒文當銀白

也成鐵黑,這屠龍的軸卷

它歸架中古文學。



【野想到】李進文/夏夜
李進文/聯合報
又是紅酒盛開的一夜,昏昏中嗔罵芭蕉,幾支團扇還在加班,小暑閒閒有汗顏,熒火與枯骨繼續對白。這隻蚊子的史觀只有一口血,後來被時間打死。



如果我是古籍就好了,書背穿線時偷掛六只銀耳環。偏偏身體很快膠裝完成,彩印套色一向對不準。星星讀書不多只愛閃爍,海經常超過六七百頁或八百一千頁,厚重,精裝了藍,翻動如掀被,難以入睡。



【極短篇】佳樺/畫話
佳樺/聯合報
藝術治療師教她,愛情不是開關,勉強忘記反而記得更牢。把心中想念的影像畫出來,以不打擾的方式繼續思念,直到某天再也不想這麼做,傷口便會結痂。看著照片中的他,她拿出二B鉛筆伏案素描。畫圖時,心不平靜,但日子卻在白紙黑筆中過著純色般的安靜。

素描前,她習慣先擦拭書桌來淨心,讓筆觸更穩,為求畫好他的五官比例,同時梳理心中對他轉身離去的埋怨。鉛筆筆觸刷撫紙張,線條時停時引,落下的細碎炭粉,像回憶兩人分開時心中的輕聲喟嘆。筆尖描摹臉型輪廓時,她腦中飛過更多影像:他從不公開兩人戀情,家族頗有名望的他擔心關係曝光得承受龐大壓力。生病了,她自己求診;展覽表演怕遇熟人,她獨自觀賞。愛情使她更加孤單。委屈不安、猜忌爭執,感情愈吵愈淡,他覺得這段感情快勒死自己,啪地一聲,主動離去,扯斷彼此的牽繫。

在紙上,她用鉛筆在他的眉宇間刷上常皺起的摺痕。某次兩人吃飯遇到熟人,她自稱是女友時,他氣得怒眉垮嘴。他疲累得摘掉眼鏡,鼻梁印著微凹線痕,她說那是為了看清世界的勳章。她哭訴自己如見不得光的暗影,他眉間則因苦惱皺起,久了,皺痕印在眉間,彷彿是為見不得光的感情留下補償的標記。只有當兩人同時出口相同詞彙時,他的眼睛瞇成縫,縫中閃著星光,此時眉間皺摺好似平緩了些。

他的鼻梁挺直、鼻尖微翹,眼尾弧度在眼角垂了又揚,分叉幾絲皺紋。他說自己的眼睛本是兩條隔岸相思的魚,魚尾巴提早在二十五歲時已出現紋路,且眼尾略有斑點,此刻筆下的眼角,她輕刷幾縷細紋、輕點幾顆炭粉,這是心中最熟悉的面容。

眼神最難畫。最初熱戀時,他的笑像月光,溫暖不刺眼;分手前頻繁爭吵,他的眼神常染上陰鬱的灰黑。

她把書房燈光調亮,讓畫裡的五官不要籠罩在陰影中。她不擅長處理明暗對比,鼻梁側的凹痕、微笑時鼻翼旁法令紋的暗線,瀏海垂在額際間的明暗,她常塗塗改改,紙上都起了毛邊,此刻因回想起他的離去,心中也起了毛絮。

她在素描對方的唇時頓了幾秒。他的唇峰立體好看,唇弧線豐厚飽滿,猶記他的吻是那麼地暖,難以相信出口的分手字眼竟冰冷犀利,每根刺又長出尖枒。二十歲的她面臨分手,像嬰兒般大哭。那陣子,語言只是哭音,哭到家人都嫌煩。慢慢地,喉間可以出口單字時,才又新生。但是與他有關的任何事物,好一陣子都發不出音了。

起初她只用影印紙作畫,紙上因淚水模糊了筆觸,紙簍堆滿不滿意的作品。多日後,拿出紙張凝神描摹他的眉眼時,心已漸漸平靜。她開始用起珍貴可保存、且不易變色的法國插畫紙。他是最難畫的靜物,她卻已有耐心用橡皮擦塗抹修改,淡淡抹去對他主動提分開的不諒解,抹去對他的深情。

她用素描當中,線與線交叉的技法表現唇的亮光與陰影。當初受到他富有溫度的談吐吸引,而後因他不願被感情絆住的冰冷字句受傷,所以用交叉線的暈塗技法,才符合他唇線的明暗立體感。那雙唇在熱戀時,曾在自己綽號「糖」前加上暱稱「親愛的天使」,有時用英文「Dear Angel Sugar」或縮寫DAS稱呼自己。她在畫作背面簽上暱稱時,突然驚覺這名字早已預言了傷心的結局──倒過來寫,就是SAD,悲傷。

不知像魂似地糾纏她的影像,何時可以告一段落?她也該畫畫別的人、別的靜物或風景了。

好友問,怎麼不使用學習較久的油畫技法呢?她笑笑,沒多做解釋,心中知曉只有黑白素描最能表現他的對立原色。在一起時的光亮,主動提分開時的陰暗。她在紙的右上方畫一把遺留在他宿舍的黑色雙摺傘。分開那天,外頭天氣很熱,她的心中卻滴滴答答下起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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