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接通了,是遠在南方港鎮的祖母。她氣急敗壞,說要搭中南客運上來接我。
在大雨中,我聽見線路的另一頭,也響著巨大的雷聲。
我拒絕了,強裝平靜的說,在這裡很好,同學、老師都很好……
1.
雷雨落下時,我已經九歲了。
頭靠著手臂,趴在桌上。同學們皆已入睡,有些還發出輕淺的鼾音。我拿運動外套蓋住頭,弓起背,貓族一樣的保持警戒。我已靜止許久許久,靜止讓人感覺莊嚴。為了保持清醒,我盯視著地面,研究磨石圖樣、灰塵還有頭髮;食指蹭著桌緣,美工刀深深淺淺的刻陷。
這個教室裡,或也有人和我一樣,懷著某種心事而佯裝睡眠吧?
這麼一想,似乎就不那麼孤獨了──不,不,我很快便否決了自己:他們顯然都是自願來到這裡。午餐時間,他們縱隊去盛飯舀湯,嬉戲玩鬧,有好幾個甚至發出母雞那樣咯咯的笑聲。他們大概早已坦然接受自己的刑期,他們並不想逃。
終於聽見了鐘聲。
(而他們仍然熟睡,將永遠睡下去那樣。)
我離開了教室,老校園空空蕩蕩,而這場雷雨讓它更顯得荒蕪。禮拜三只要上半天課,我原也該跟隨路隊回家去的。導師忽然叫住我,拿出一張紙,說名單上有我的名字,「等我一下,我帶你去教室。」他說,「是你媽媽幫你報了名。」真的不是弄錯嗎?我的腦中一片混亂,母親總是寧可帶我和弟弟四處野放兜風的,怎麼可能會把我囚禁在這裡呢?會不會,校園裡有另一個人也叫「陳柏言」?
我被遺棄了。
我一定是被遺棄了。我從來無法理解那些可以在「安親班」感到自在,並在其中找到好朋友,甚至戀人的同學──事實上,我一直以為自己並不需要理解。我以為,母親將永遠不會把我送到那樣的地方。因此,與其說是傷感,不如說是恐懼吧:原來我並不懂母親,或者我其實並不懂得自己。我無法克制腳步愈走愈快,愈走愈快,最後甚至在走廊上奔跑起來。走廊風大,穿堂的風更大,我走近公用電話,避免自己被大風颳走那樣,深吸了一口氣。投入硬幣,撥打午睡時默念無數遍的號碼,聽著鈴響,響了很久,很久。
無人接聽,掛上電話。
我又重新撥打了一次,那是彼時的我唯一記得的號碼。
我踢著牆,在牆上留下鞋印。握著聽筒的掌心生出好多汗,混著雨水如此黏膩,像是握著一條濕爛的抹布。我想像自己在大洪水裡載浮載沉,而那嘟嚕嚕的鈴聲是我僅能攀附的枯枝。在那懸宕的時刻,我彷彿能夠騰飛至數公尺高,看見自己在那雷雨包圍的公用電話前,彷彿恆久的等待著什麼。
我還記起另一件事。
也是像那樣的雷雨天,我們的車行經旗津海邊。
母親看著窗外的風雨,忽然說:「可能差點沒有你們哦。」
那時車裡的廣播,正好是某個資深歌手的低迴嗓聲。母親說,在我和弟弟出生以前,也是像這樣的雷雨天,她和爸爸來旗津辦事。遠遠見到人群,圍著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湊近看,才發現那女人歇斯底里哭喊著,催促周圍的人趕緊下海救人──爸爸問起周圍的人,才知道她的女兒失足被浪捲去了。曾考過救生員執照的爸爸就要跳下海去,是母親緊緊拉住爸,不讓他去,「如果他下去,大概就沒了。」
母親描述這件事時,並未帶著什麼情緒,甚至連僥倖都沒有。她彷彿只是講述一則趣味橫生的往事──曾經在這港城,發生過的小事。我並不清楚,在那樣的表述裡,那一個「差點」占據我生命中多嚴重的分量;以至於更多時候,我會想我的這一生,本就只是某一刻的「差點」:並不是虛無,卻也並非實在。
在另一個時刻,爸從高雄港回家的路上,出了車禍──不幸中的大幸,是他自撞護欄。車撞爛了,人沒事。母親黯夜裡接到電話,警方要她去把醉倒的爸爸接回。那是更多年以前的事了,我和弟弟還小,小到還可以塞進我們那中古機車的前座,我們還可以三貼在高雄城裡四處晃蕩。
母親不放心將孩子獨留在家中,便走進房間,把我們從熟睡中拍醒。弟弟因沒睡飽而哭鬧著,母親不發一語,拿了件大外套將他緊緊包覆。我仍記得,那是個飄著細雨的寒冬,母親加足了馬力,在街頭狂飆(她那時甚至沒有駕照)。夜風吹在我們臉上,彷彿就要裂出一道口。而那一路上,隱隱約約的,我能清楚感受年輕的母親在我背後抽泣著,但在風裡,我並未聽見哭聲。
2.
我是家族中最長的孫輩,父母又早婚(他們是高中同學),我遂幸運見識過家中許多長輩,此生最強健、亦最有神氣的時刻。孩童時期,我常隨祖父母去參加婚宴,卻幾乎沒見過死亡。就連我的外曾祖母,也在去年初才去世──我幾乎沒有她衰老的印象:她到死前仍在棗子園裡幹活,還將自己的塔位和葬儀安排穩妥。我常想,我的家族,大概就像《百年孤寂》中的馬康多,那年輕嶄新、乃至於多年並無一個死者的村落。
但是,我們這馬康多之城卻有一座小小的墳,那是我十三歲時,堂妹的驟死。我一直知道,妹妹生病,但我從未將死亡與她連結在一起。她的右手拇指多了一隻,而心臟瓣膜卻有一塊缺損。在她三歲生日時,叔叔嬸嬸決定動刀,趁年紀還小,切除多出來的那根指頭。在那之前,她的心臟早已動過無數次手術,她窄窄的胸口,密密麻麻全是粗黑縫線。妹妹不大說話,但她愛笑;她的皮膚非常白,白得能見到血管:青色的、紫色的。我常覺得她長得並不像我們家族中的任何一人,她只是暫時借居於此──她太精巧了,精巧得像是某種陶瓷娃娃,一碰就會整個粉碎。或者,其實我明白的:她來到這裡,只是為了受難。
妹妹五歲那年離世,原因是心臟安置的人工支架脫落。
我仍記得那一日,我剛回到家,制服還沒脫掉,爸爸便跟我說妹妹走了。
因為老一輩人的禁忌,我始終未見到妹妹的最後一面,只知道他們把她安葬在一處無人知曉的深山之中。據說,妹妹的魂魄已為觀音大士收留,叔叔嬸嬸在一年中的某日會消失一段時間,去那廟裡祭拜。
在「那一日」以前,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屏東人:我從小住在枋寮老家,由祖母照顧,鎮日在港鎮裡奔跑遊走,大街上每一店家每一老者我都熟識──相反的,我雖在高雄求學,卻對高雄一點也不熟。或許和父母一樣,我只是將它看成一個「討生活」的地方,它畢竟不是我的故鄉。很奇怪的,是妹妹的死,才讓我確認一件早該知曉的事:高雄更有可能是我葬身之所──或許還是《百年孤寂》裡,老布恩狄亞的那句話:沒有親人埋骨的土地,是無法叫作家鄉的。
是那一日,家人都去了醫院,卻要我留在家裡,準備段考。我關起房間,躺床上,動用我十三歲的貧乏想像力,試圖揣摩起悲慟的感覺──關於死亡,我的經驗實在太少,我甚至未曾見過一具人的死屍。我無法想像,死亡覆蓋上來的那一刻,妹妹是否有所察覺?我無法想像,那個瞬間,或者其實是一段或許不短的時刻,那窄小身軀所發生的每一個掙扎與痙攣。
我失敗了。我開始翻讀基督徒阿姨送給我的《聖經》,翻讀不知誰留在書櫃裡的志文版《死的況味》,最後我閱讀起地理課本,找尋高雄的所在。在教科書的描述裡,那是一座灰濛濛的、充滿化學工廠,彷彿永遠滾動著鐵蒺藜的重工業之城。我開啟桌電,以Google Map定位我們的家,然後循著那虛擬的巷弄,去回溯,去晃蕩,彷彿夢中的街道:漢慶街、武慶路、新富路、新甲路、三多路……
3.
電話接通了,是遠在南方港鎮的祖母。
她氣急敗壞,說要搭中南客運上來接我。在大雨中,我聽見線路的另一頭,也響著巨大的雷聲。我拒絕了,強裝平靜的說,在這裡很好,同學、老師都很好。
回到教室時,老師已開始上起英文單字(那時的我總用ㄅㄆㄇ來註解外國語)。我拿出講義,跟著同學一起朗誦一段寫給朋友的詩;窗外大雨如注,我仍充滿警戒。我並不屬於這裡,但似乎可以去喜歡看看。
不知道為什麼,我始終記得那一天,上了cabbage這個單字──這樣無關緊要的細節,我記著好久好久。
關於家的認識。大抵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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