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朱大帝、鍾老怪、扁鼻周和小金等大部分豬芭男人都目睹了飛天人頭第一次降臨豬芭村,準備潛入高腳屋吸食人血。那天晚上,沒有村人受害,但李大肚一隻青壯公豬被咬破喉嚨,慘死豬舍中……
龐蒂雅娜(pontianak),馬來女吸血鬼,孕婦死後變成。現身時,伴隨指甲花香和嬰啼,狗兒狂吠。
以美女形象誘惑男人,殺害後食之。進食時,露出醜臉利牙,徒手撕裂男人肚皮,啃食內臟;擰爛性器官,隨手丟棄。
間或攻擊孕婦,吃掉胚胎。
間或化成一顆頭顱,懸空飄浮,內臟垂掛脖子下。
間或化成巨鴞,頭部酷似人臉。
懼怕鏡子和尖銳的器物。以釘子、小刀、獸牙、竹籤或尖樁等刺其後頸,則嚶嚶哭泣,變成美女,香消玉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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豬芭中學教師林家煥帶著大女兒林曉婷和小兒子林立武、豬販李大肚帶著三個不滿十歲的兒女、三輪車伕周春樹帶著六歲小兒子,大小九人,憑藉著灌木林和茅草叢的掩護,在野地裡繞了一個大圈,穿過一座玉米園和甘蔗林,行走過無數水塘、溪流、沼澤地和荊棘叢,下午三點出發,走走停停兩個多小時,在一棵野波羅蜜樹下巧遇愛蜜莉和黑狗保羅。愛蜜莉依舊戴著翻邊草帽,腰□帕朗刀,手臂箍著藤環,兩手扠腰,凝視地上一串新蹄。黑狗吐著紅舌,搧動著柔軟的蝶翅耳,四隻腳爪像踩在煙霾上,身體若升若降。波羅蜜樹鳥聲吵雜,幾粒茁實青蔥的果子垂掛枝椏上,巨大的樹影籠罩在九個大人小孩身上。豬販李大肚向愛蜜莉打了個招呼,林曉婷親密地喊了聲姊姊,帶頭的中學教師林家煥向愛蜜莉點了點頭,想說什麼,終究無言,牽著曉婷的手,走過波羅蜜樹。愛蜜莉目送一行九人神祕鬼祟的走向一簇矮木叢。一隻長尾猴蹲在榴槤樹頂梢站哨崗,一手打眼罩,人模人樣的鳥瞰四野,牠們最近常被鬼子流彈波及,遠遠看見了鬼子就放出轉移陣地的訊號。猴王翹著尾巴站在一根禿枝上遙望熱氣奔騰的荒地,顯得非常憂鬱。猴群散布猴王屁股下。
懶鬼焦的無頭雞騎在井欄上「凝視」自己水中的倒影,一群小蜥蝪在一個被野狗叼走的高梨孩子的頭骨裡舔筋吸髓,遙遠的豬芭村裡,鬼子根據第二張名單,逮捕了「籌賑祖國難民委員會」二十七位成員,距離第一回逮捕隔了三天。馬婆婆削斷白馬一條腿後,孩子依舊在野地唱著〈籠中鳥〉,玩完捉鬼遊戲,孩子拿著馬婆婆的小鐮刀到墳場除草,或到野地撈捕螃蟹和昆蟲餵鸚鵡。墳場野草被鏟除七七八八後,馬婆婆坐在矮凳上對散亂陽台的孩子說了幾個鬼故事,打開客廳角落一個被銅片和麻索綑綁大小似成人棺木的棗木箱子,露出裡頭各種中國和西洋玩具:陀螺、毽子、泥叫叫、撥浪鼓、孔明鎖、玻璃彈珠、布老虎、傀儡人、萬花筒、空氣炮、掌中怪、瓶中船、竹水槍、接吻豬、西班牙發條鐵皮玩具等,孩子嘴巴張得鵝蛋大,眼珠子幾乎掉到地上。這一批中國和西洋玩具,有的在小林二郎的竹竽上看過,但大部分沒看過。馬婆婆坐在矮凳上大搖大擺吸食鴉片,看著孩子爭玩玩具。馬婆婆吸食鴉片的方法有兩種。一種是流傳自蘇門答臘的窮人吸食法:煮熟鴉片漿汁,濾掉渣滓,混合菸草,搓成丸狀,塞在一根中空的竹管尾端點火吸食。第二種將生鴉片放在小鐵鍋上,以煤油燈文火烤成膏狀的熟鴉片,用一根竹籤抹在竹管的小孔上吸食。間或馬婆婆會將一小塊熟鴉片摻在白鸚鵡的水果或腐肉中。吸完鴉片後,馬婆婆在客廳地板躺成一個大字,閉上雙眼,發出像大鐮刀飛舞的咻咻鼾聲,晚霞的蚤芒蠅光染紅了長髮,月亮的飛蟻光澤照亮了蒼白但平滑的臉頰,下巴的蘑菇贅肉、鼻尖的蛇膽痣和眉頭的蝦鬚毛不見了,孩子看見一個年輕的馬婆婆的透明皮囊從地板上爬起來,走下陽台的木梯,消失在墳場中,但不到一分鐘地板上的馬婆婆就伸了個懶腰,盤腿坐在地板上,兩頰紅得像面具中的天狗嘴臉。孩子玩累後,馬婆婆泡一壺雀巢美祿,倒在十多個鐵皮和搪瓷杯中。孩子拿起杯子咕嚕咕嚕的喝著。
「婆婆,」一個將妖怪面具掛在後腦勺的孩子問。「亞伯特是誰?」
「亞伯特是誰?亞伯特是誰?」吃了摻著鴉片膏的白鸚鵡模仿孩子吹奏玩具豬哨,發出一串尖銳的豬啼。
這問題孩子問了一百遍,但馬婆婆從不回答。
「婆婆,鴉片好吃嗎?」脖子永遠掛著九尾狐面具的曉婷說。「下次讓我吸一口!」
馬婆婆用指甲戳了戳九尾狐面具。「妳這孩子,細皮白肉。」
第二天馬婆婆泡了一壺雀巢美祿後,捏著壺鈕,揭開頂蓋,將一小塊煮熟的鴉片漿汁倒入壺內攪拌,提起壺柄斟滿十多個杯子,拿起一個鐵杯稀哩呼嚕一口喝完。
「喝吧!」馬婆婆說。「一人一杯,見見世面。」
「喝吧!喝吧!」白鸚鵡說。
孩子狐疑的看著杯子裡熱氣騰騰又香噴噴的美祿。曹大志、高腳強、紅毛輝和紅孩兒等幾個膽大的孩子拿起杯子,咂嘴咂舌的喝著。林曉婷是第一個喝的女孩子,也喝得咂嘴咂舌。其他孩子不再遲疑,呱唧呱唧喝完。喝完一壺意猶未盡,要馬婆婆再泡一壺。馬婆婆讓孩子喝了一個多月摻著鴉片漿汁的美祿,鴉片漿汁分量越拌越多。一九四一年七月,黃昏,加拿大山的豬尾猴群傾巢而出,騷擾完山腳下的農家後,集體在一棵望天樹上攀騰飛躍,對著月亮發出尖酸的嘶吼。扁鼻周雜貨鋪走廊上的盔犀鳥掙脫枷鎖,獨佇豬芭村華人公墓木碑上,叫聲苦澀像斧鉞劈柴,引起白鸚鵡激昂的模擬。農民火耨刀耕或是旱象引起的幾十股大小野火,像盜寇漫遊叢林,草桿樹葉的灰燼隨西南風四處飄散,有的甚至攜帶火苗,落入枯瘠的茅草叢,引燃另一股匪火。皸裂的小溪布滿鳥獸蹄印和蟒蛇鱗跡,像惹禍生事的貓臉狗面。月亮像一根金黃色的香蕉,夜色越濃,皮就剝裂得越快,露出豬芭長尾猴和豬尾猴垂涎的白肉。海水升漲,淹過了潮間帶,豬芭河水位幾乎漫過家家戶戶棧橋。孩子喝完一杯摻著鴉片漿汁的雀巢美祿離開馬婆婆高腳屋時,胸前掛著或是臉上戴著妖怪面具,手裡拿著馬婆婆的玩具,穿越野地走回豬芭村,看見一顆人頭像一隻夜梟飛越芧草叢,脖子下垂掛一串內臟,像一團凝固的血漿。孩子發出驚嘆,引起飛天人頭回顧,在空中盤旋一圈後離去,飛向豬芭村,消失在一叢鋅鐵皮屋頂和椰子樹中,豬芭村立即響起狗吠。那天晚上,朱大帝、鍾老怪、扁鼻周和小金等大部分豬芭男人都目睹了飛天人頭第一次降臨豬芭村,準備潛入高腳屋吸食人血。那天晚上,沒有村人受害,但李大肚一隻青壯公豬被咬破喉嚨,慘死豬舍中。
(本文選自長篇小說《野豬渡河》,近日由聯經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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