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下淙淙的流水讓我想起阿強堅定熱情的眼神,向來膽小怕事的我,頓時湧出一股勇氣,過了橋頭沒有前往學校,轉向側旁陌生的路徑行去……
用功讀書,所為何來
九歲時,全家隨父親調職遷居板橋。半個世紀前的板橋,只是個小鎮,眷舍屋前是一片稻田,屋後有道河堤;我就讀的國小以及跟媽媽去的菜市場、戲院也都傍著小溪,越橋過河是童年的尋常風景。
媽媽對我們的管教很嚴格,玩耍僅限於住家附近,可以在田埂上赤腳遊走,絕不能下田踩泥巴;可以在河畔戲水,絕不准涉水游泳……身為長姊的我要以身作則,夏天帶弟妹到溪邊納涼時,只能在樹蔭下閱讀故事書,調皮的弟弟則不顧母親禁令,跟玩伴在河裡抓魚蝦打水仗,盡情嬉鬧,我眼巴巴地瞧著卻不敢任意妄為。
行動雖然受到限制,思緒卻如豐沛的溪水奔流不息,在腦海裡飛濺起水花。遙望上學必經的小橋,曾發奇想,過橋後若不往學校走,換個方向會到哪兒?我會像童話裡的愛麗絲,遇到一段奇妙旅程嗎?
升上小五,開始面臨初中聯考壓力,除了寫不完的作業、考不完的測試,放學後還得加課惡補,直到傍晚才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家;即便在暑假也不得放鬆,偶爾陪弟妹到河邊,媽媽還囑咐帶上參考書。然而,我總會偷偷夾帶幾本少年小說,它們是爸爸赴台北出差時,特地到東方出版社買回來的。
這是屬於我短暫私密的快樂時光。心靈隨書中情節任意遨遊,乘著夢想的翅膀飛上雲端,無所不在,無所不往。
某個星期天,鄰居阿強約我到河邊打水漂。已上初三的阿強酷愛體育,是個挺拔結實的俊朗少年,他擲出的扁圓小石在水面上飛彈數次後,才沒入水中。我多思善感但四體不健,只有羨慕地癡望叫好,心湖隨小石頭的起落掀起陣陣漣漪。
阿強問我將來打算做什麼,我一時愣住無法回答,除了照爸媽的規畫用功讀書往大學之路前進,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我怯怯地說:「我不知道欸,你呢?」
他的雙瞳映著陽光照耀的河水,清澈明亮,昂頭自信地說:「我要當楊傳廣(曾代表中華民國參加奧運十項全能競賽,獲1960年羅馬奧運會銀牌,也是中華民國獲得的第一枚奧運獎牌),畢業後就去考體專。」轉身又打了個漂亮的水漂。
越橋過河,看見山水
小學最後一次校慶日,我一早開心出門,因為校慶活動只有半天便放學,聯考前不可能再如此輕鬆了。行經小橋,我佇足倚靠水泥欄杆,仰望白雲朵朵,靈魂又出竅神遊。童年即將結束,可以預見的未來是讀完初中考高中,上完高中考大學……天哪,還有多少書要念,還有多少試要考啊?剎那間,歡快的情緒陡降至谷底。
橋下淙淙的流水讓我想起阿強堅定熱情的眼神,向來膽小怕事的我,頓時湧出一股勇氣,過了橋頭沒有前往學校,轉向側旁陌生的路徑行去。
走著走著,正忐忑發慌想要回頭,前方出現一個古裝電影才有的老式建築,沿著快要傾頹的圍牆找到大門進去,我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那是個好大的庭園,有許多破落的亭台樓閣和小橋池塘,每棟房子卻都有人居住出入。我突然明白,這有如大雜院的廢園就是母親曾經提過的「林家花園」。
我好奇地在園裡漫遊,古舊的中式園林固然是平生首見,更稀奇的是各式造型的小橋,或平直如尺,或彎拱似虹,或蜿蜒像龍……雖然大多殘損,仍如難掩秀麗的落難閨秀,各具風姿。橋底的池塘早已乾涸,被棄置各樣垃圾,但青綠的雜草兀自勃發滋長,生意盎然。
下橋繞過石縫裡冒著野花的假山,撞見一對情侶親密地依偎在石椅上,羞得我心頭撲通直跳,趕緊逃離在園中胡亂穿梭。恍惚間,隱約感悟出生命不是考卷上的是非題,荒蕪和美麗竟然可以如此奇異的相處共存,像小說裡的故事一樣動人。莫名的感傷與喜悅在胸中翻騰,遠遠超過自身的煩憂。
時光在不知不覺中快速流逝,直到看見背著小娃的少婦蹲在屋前生火煮飯,肚子不禁咕咕叫了起來。順著來時路,再次走過水泥小橋,我終於明瞭父母的苦心,他們要孩子努力向學,無非是期盼我們有美好的未來,越橋過河,看到更廣闊的山水。
河堤旁家屋炊煙升起,彷彿有熟悉的飯菜飄香。我加緊腳步,默默許下一個心願,有一天,我要寫下所有橋上橋下,此岸到彼岸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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