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傷害所有人。但我停不下來。我明確的知道,這一生,我會被體內膨大的慾望或是愛給勒死。
內容簡介:
他寫花子,寫成貞子;寫愛寫成在鬧鬼,滿載心事的心室裡誰都在尖叫眼淚跳。他寫旅行,其實是寫長大,一下就到路的盡頭了,卻怎樣都抵達不了自己。他逼人承認愛與傷害的兩面性:以為愛到不可自拔,其實只是對傷害上癮。純情又色情。歡快又哀傷。很迂迴,才命中核心,那麼髒,其實最乾淨。一會Drama Queen,一會林黛玉。極端跳TONE,完美融合,百無聊賴,全無禁忌,真怕他把什麼都寫完了。開啟散文新的可能性,新世代站出來,心很老,面如花開,所有的少年就此一夜/頁長大。
作者介紹:
陳�曮C
1983年台中生。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畢業。曾獲全球華人青年文學獎、中國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台灣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等。作品曾入選《青年散文作家作品集:中英對照台灣文學選集》、《兩岸新銳作家精品集》,並多次入選《九歌年度散文選》。獲《聯合文學》雜誌譽為「台灣四十歲以下最值得期待的小說家」。另曾以筆名葉覆鹿出版小說《小城市》,以此獲九歌兩百萬文學獎榮譽獎、第三屆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銀獎。
搶先試閱:
尖叫女王
倒臥的人形。床墊上濕黏黏污漬,一整個晚上答答滴滴,沿著聲音畫出虛線往下鋪沒完沒了滴落。或者該煽情的加上窗外閃爍不停的紅燈。以及銘黃分隔線外窺探的眼神。那時你會想到什麼?
謀殺現場。
這下好了,所有的人都知道包皮王住院了。問題只是,跟誰?發生什麼?為什麼?
但其實我們早已經知道了。可不是嗎?我們是看電視長大的一代人,整個九○年代恐怖片教我們的事情如下:
1. 上床做愛必死。
2. 劈腿必死。
3. 有色人種必死。
4. 若非符合上述條件者,或擁有上述條件卻僥倖存活,請絕對不要說以下這幾句話:「讓我獨處一會兒。」「你先走我等等就跟上來。」「我們不如分開走。」
一開始我們笑他們,嘻嘻哈哈,推推鬧鬧朝螢幕裡的角色丟爆米花,後來他們開始笑自己,那就是《驚聲尖叫》系列的誕生。真奇怪,他們都知道會死,但他們照著做。很多時候,他們就是我們。
大家都是Drama Queen,連續劇女王,恐怖片裡必須死掉的典型,什麼都能讓我們尖叫,事情總是朝最壞的方向發展,一點徵兆,捕風捉影,幾句話拼湊出局面,從閃爍的眼神推敲出脈絡,事情才發生,內心小劇場已經上演高潮段落,喔,不,他討厭我了。天啊,他心底有別人了。那個賤人出軌了……愛情才剛開始,我們就知道自己會死。
世界上所有的連續劇女王都應該站在一起。我們必然會彼此傷害,想趁對方去廁所補妝時朝他馬克杯裡吐口水,可如果他把妝都哭花了,又絕對會第一個伸出手指尖釀口水幫他抹掉。嘿,你還有我們呢……
所以,這一回,包皮王是為了誰?
為了誰?哼,包皮王笑得多自信,包皮王的身體顯示恐怖片裡可以把死亡場景弄得多藝術,而現實呢,現實就是此刻的包皮王。病床上的他屈身躺成一個問號的形狀,有時候面朝左身子趨往右,有時面對右方身子往左,呈S字型軀幹上鑲著那麼大一顆頭,活像烤盤鐵網上的蝦子。包皮王則回我們,這可是讚美呢。原來蔡依林那時的綽號正叫「炸蝦」,起源來自某新聞採訪裡報導蔡依林自稱腿長一百一十公分,但實際上那時剛復出的小歌姬只有一百五十幾公分,設若腿長就占一百一,那她頭下方就直接是大腿了,這和蝦子有什麼不一樣,包皮王說,他大難不死,不是向下沉淪,而是往上一個蝦躍,從此和偶像同等級。
蝦扯,或瞎扯。無止盡的亂聊,誰心裡都有一種憐憫,奇怪嘴巴吐出來,很銳,很直接。包皮王說得好,你們也別同情我,還有誰能把我搞成這樣,那他也算不簡單了,我不是申請傷害理賠,恐怕直接聘金下嫁了。
所以是誰做的?
恐怖片裡必有的一幕,受害者伸長頸子雙唇顫抖吐出幾個不成音節的單音,是……
啪,斷氣了。
但我們早知道是誰了。
(這一生,我們會被體內膨大的慾望或是愛給勒死。)
包皮王的故事裡只有他自己。也只會因為他自己。在我們的青春期末段,相較所有人奮不顧身往前衝刺終於達陣,他自己戮力往後發展。人們朝外探索,手腳並用,他傾力內銷。他最明白只有自己才能滿足自己。
所以他說他宿舍抽屜裡藏著那兩根是真正好幫手,哥倆好一對寶。他們一起相依為命。
那個晚上,他把它放進自己身體裡。
包皮王說:我拚命往下坐,讓它堅持往上頂。使命必達,內灣過去還有九曲堂,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初極狹,從口入……
是了。我們這一生,都在尋找那個地方。
人們說,痛就是爽。
我們都在尋找那一個點。
他說,我想超越那個痛感,我們這代的教養告訴他,草莓留到最後才吃,流淚播種必歡喜收割,到某一刻,痛就昇華成爽了。
他說,在某一刻卻忽然,忽然就濕了。
啊,男生也會濕嘛?我配合著包皮王說故事的節奏對一旁學弟拋出問句。我是在醫院走廊上遇到他的,問他是不是也來看包皮王,跟著就拖著他進了病房。
是流血了。包皮王說。
真是至福啊。他想,如果痛就是爽,這應該是極樂了吧。還是極限。
但實在太痛了,他自我做狀況評估,可能磨破皮了吧。於是節節敗退,大軍鳴金收兵。總之,他老大就這樣裸著下半身睡著了。
那就是色情與恐怖片的分野。如果醒過來,前面濕濕的,左大腿畫金門,右腳畫馬祖,擔心離島地圖怎麼洗,那就是性喜劇。但他再睜開眼,潺潺滴滴卻是大後方,偌大床墊染成赤紅,老蔣在歷史中某個早晨醒來大概也是這樣想當前中國局勢。他說他自己下半身如浸在火爐裡,有一種燙,風吹過皮膚卻又分外冷涼,大概失血過多,似乎有一部分自己正在緩慢死去。
那是正在發生中的謀殺現場。
他想不行了,只好打電話叫救護車。
於是,深夜三點。還是新光吳火獅醫院。
不知道是不是上次同一個急診醫生啊。總之,醫生最後宣布,腸道刺穿並有嚴重撕裂。需要進行重建手術。
所以這幾天他都必須側躺,保持傷口不受壓迫。他恍然大悟的對我們說,我們都錯了。還以為捱過來就舒服了。
他說:「別騙自己了,痛,不一定是爽啊。」
我們誰都痛過。有時候苦守,有時忍讓,很想被誰珍惜,想像有一天誰會想起有一個人曾經為你哭。我很想在這時分享蔡千惠的故事。故事裡少女成為老婦,還是忘不了過去一起在絕望年代裡戰鬥過的愛人,少女在信中寫下告別與祝福:「請硬朗地戰鬥去罷。至於我,這失敗的一生,也該有個結束。但是,如果您還願意,請您一生都不要忘記,當年在那一截曲曲彎彎的山路上的少女。」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包皮王完全能在病床上重複這句台詞,只是他走的是一截曲曲彎彎的腸道。
學弟心不在焉的聽著,他說:「啊,好可惜,如果現場有另外一個人,這是對方幹的好事,他就要為你負責了。」
全場忽然安靜了一下,包皮王笑了,他說,拜託,腸黏膜又不是處女膜。就算是他捅穿我,現在也不是你奪走我第一次,我就跟定你一輩子的年代了。
我拍拍學弟的肩膀,很想告訴他連續劇女王的遊戲不是這樣玩。痛不一定是爽,但尖叫可以是一種尊嚴。
若演化帶來優勢,死亡是一種驅力,我們既沒優勢,只會朝反方向走,一定會死,那時還剩下什麼?
包皮王會告訴你:「我們還可以笑。」
在電鋸貫穿我們身體前。在鋼條掉落或從失速的火車上被推落,在我們徹底從電視畫面消失前,在我們被他拋下,或我們被自己拖累前,在所有的死亡或是離別降臨前,人們都期待我們尖叫,我們也真的叫了。但我們還可以笑。自己嘲笑自己。露出一張鬼臉。
所以新世紀才有《Scream Queens》的推出,中文翻譯「尖叫女王」,那是連續劇女王的極品,影集裡一窩子全都是尖叫女王,尖叫女王守則是,自嘲。反諷。我們嘴硬心軟。刀子嘴豆腐心。見縫插針,哪壺不開偏提哪壺。先自揭瘡疤,打自己孩子給外人看,痛到了底,沒得轉圜,安慰都安慰不下去了,不勞你同情,我們自己成全自己。
所以你要把話反過來說,你不知道,笑的時候,更痛了,但有點尊嚴。還剩下一點自己。
我把話接過去說,所以說,痛不一定是爽,但我倒希望心愛的人痛呢。
像亮亮過不好的時候,我就好一點了。
我說,聽誰跟我講亮亮開始酗酒了。真開心。我希望他一直喝。最好喝到酒精中毒。
我說,我希望他在每天早上來一杯。然後又一杯。唯一清醒的時候,是深夜走到床前,那時候,發現一天也就這樣過了,但忽然好清醒。又恨自己這麼清醒。只好再喝一杯。
我咬緊牙根說,我希望他不幸。
自己說完,很輕鬆,忽然又害怕起來。連續劇女王們都笑了,我卻害怕學弟覺得我是個刻薄的人。
不,我的意思是……
我想解釋,但學弟已經先說了。
「我希望他有病。」
啊?
我以為學弟終於懂了我們的規則,但他卻自己說起話了,唱盤探針移到下一軌,聲道切換成他的重低音,學弟說起那個晚上。他說他跟他上床了。另一個同學。
欸,這不是我的故事嗎?我在旁嚷著,聲音小小的,心底什麼直往下沉,但臉色好沉靜的,不想聽,卻又希望他繼續往下講。
他說,對方有藥,用了以後,好想要啊,可以一次又一次,像是昨天走過的紅磚道,不規則的方塊奇妙的相銜接,點對點,凹對凸,翻過來接過去,好不容易拼起來,但能搆到也只是碎片,眼前好多花紋變換,無止盡的曼陀羅。但終究是一條紅磚道,身體必須張開來,坦蕩蕩的讓人家好好踩過去。
他覺得那是快樂了。快樂很簡單。不像包皮王那樣拚命深入也可以。
但問題來了。他也想要安全一點,他謹記我們教誨,每一次間隔休息後,再進入都要戴套。那一晚很長,藥讓他們很久,偏偏保險套只有那麼幾個。
可如果現在蹺出去外頭買,這樣連站都站不穩,套子還沒買到,可能先遇到條子。
他說那時他真的是讓藥矇了腦,於是忽然起了個念頭,何不把用過的保險套拿去洗?
或者誰都可能起過這樣的念頭,若不是節儉,也該稱讚他們環保吧。於是他們倆就這樣嘻嘻哈哈,全身赤裸,手上甩著套,心裡有彩虹小馬正奔,洗手台裡被盛滿水,飲馬長城窟行,沖脫泡蓋,像浣紗一樣,他們成了現代西施,性的手工業,河邊搗衣,彼此相杵,拿著套子逐一漂過去,死貓掛樹頭,自己千萬子孫放水流,留下魚腸那樣好晶亮套子一條一條倒鉤上,一片冰心在浴簾。
我能想像那個場景,浴室地磚流出縱橫的水線,塑膠浴缸上,他們手牽著手,年輕的肋骨相抵,一起坐聽水聲打在浴缸上滴答滴答,那是九○年代的聲音,是KTV裡歌詞,有雨聲,有牽手的人。多希望雨就這樣不要停。一切可以天長地久。
學弟說,總之他們再拿起套子,Round 2,翻身再上。
夜就這樣過了。人清醒了。也知道害怕了。
他說:你看,他用藥,我不知道他到底乾不乾淨安不安全。雖然我們有戴套,但怎麼能確定,套子沒被我們洗破呢?好吧,就算真的沒洗破,但這樣洗真的會乾淨嘛?又如果套子上還有沾著他的體液,我洗的時候,把套子翻過來了,那這樣不就變成沾著他體液那面進入我嗎?
他說,我好怕。
這時候,爽成了痛。那真的只是一下下而已。快樂很難,夜一下就過去,再來的白天反而是剩下來的,恐懼很長,擔憂很長。
痛苦很長。
怕什麼,我用力一拍學弟的背,我很想跟他說,就算保險套背面沾有體液,暴露在空氣中早就死掉了。病毒很強,但沒你想像的那麼強。知識可以緩解恐懼,你只是慮病而已。可我開口卻說,你知不知道包皮王現在可爽的呢。
是的,自嘲。反諷。哪壺不開偏提哪壺。
不是說醫生為他進行腸道重建嘛?我指著包皮王面對我們的臀部,那裡像是月球一樣的渾圓。
話說包皮王經過手術截長補短,腸道表面積因為縮小造成緊縮,這下他可感到怕了,一旦三線道變成單線道,他最擔憂禁止通行了,一輩子山石崩塌此路不通怎麼辦!於是,他自己展開艱苦的拓寬工程。除了他抽屜裡的好朋友,他又網購了大大小小十兄弟,拜託我夾帶進入醫院,一天一點點,從頭開始,想維持出超入超和過去帳面上等值,保持大後方暢通。
現在的他哪裡是包皮王,根本應該叫做交通部長了!
恭喜他升任部長職。某個程度來說,包皮王的夢想終於實現了,進進出出,川流不息。之前的他還要找人來開鑿,出賣勞力,真該去保勞保,現在弄不好了,卻反而可以爽爽靠健保。過去進出是福利,現在則成了義務。以前是派對,有約才開張,現在卻成了上班,不但定時還要打卡。以前養生,現在則只想重生。以前有得爽,現在只讓你痛……
這一切,我是說,你要怎麼看呢,彷彿至福,又似乎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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