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28日 星期一

大人先生/獻給這個世代愛的教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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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3/24 第937期 | 訂閱/退訂 | 看歷史報份
新書鮮讀 大人先生/獻給這個世代愛的教養
順風車遊越南/路上的故事,永遠有著待續的下一章
藝術的法則/文學場域的生成與結構
閱讀筆記 拜波之塔/艱難的抵達

新書鮮讀
大人先生/獻給這個世代愛的教養
文、圖節錄自寶瓶文化
圖/寶瓶文化提供
我在傷害所有人。但我停不下來。我明確的知道,這一生,我會被體內膨大的慾望或是愛給勒死。

內容簡介:

他寫花子,寫成貞子;寫愛寫成在鬧鬼,滿載心事的心室裡誰都在尖叫眼淚跳。他寫旅行,其實是寫長大,一下就到路的盡頭了,卻怎樣都抵達不了自己。他逼人承認愛與傷害的兩面性:以為愛到不可自拔,其實只是對傷害上癮。純情又色情。歡快又哀傷。很迂迴,才命中核心,那麼髒,其實最乾淨。一會Drama Queen,一會林黛玉。極端跳TONE,完美融合,百無聊賴,全無禁忌,真怕他把什麼都寫完了。開啟散文新的可能性,新世代站出來,心很老,面如花開,所有的少年就此一夜/頁長大。

作者介紹:

陳�曮C

1983年台中生。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畢業。曾獲全球華人青年文學獎、中國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台灣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等。作品曾入選《青年散文作家作品集:中英對照台灣文學選集》、《兩岸新銳作家精品集》,並多次入選《九歌年度散文選》。獲《聯合文學》雜誌譽為「台灣四十歲以下最值得期待的小說家」。另曾以筆名葉覆鹿出版小說《小城市》,以此獲九歌兩百萬文學獎榮譽獎、第三屆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銀獎。

搶先試閱:

尖叫女王

倒臥的人形。床墊上濕黏黏污漬,一整個晚上答答滴滴,沿著聲音畫出虛線往下鋪沒完沒了滴落。或者該煽情的加上窗外閃爍不停的紅燈。以及銘黃分隔線外窺探的眼神。那時你會想到什麼?

謀殺現場。

這下好了,所有的人都知道包皮王住院了。問題只是,跟誰?發生什麼?為什麼?

但其實我們早已經知道了。可不是嗎?我們是看電視長大的一代人,整個九○年代恐怖片教我們的事情如下:

 1. 上床做愛必死。

 2. 劈腿必死。

 3. 有色人種必死。

 4. 若非符合上述條件者,或擁有上述條件卻僥倖存活,請絕對不要說以下這幾句話:「讓我獨處一會兒。」「你先走我等等就跟上來。」「我們不如分開走。」

一開始我們笑他們,嘻嘻哈哈,推推鬧鬧朝螢幕裡的角色丟爆米花,後來他們開始笑自己,那就是《驚聲尖叫》系列的誕生。真奇怪,他們都知道會死,但他們照著做。很多時候,他們就是我們。

大家都是Drama Queen,連續劇女王,恐怖片裡必須死掉的典型,什麼都能讓我們尖叫,事情總是朝最壞的方向發展,一點徵兆,捕風捉影,幾句話拼湊出局面,從閃爍的眼神推敲出脈絡,事情才發生,內心小劇場已經上演高潮段落,喔,不,他討厭我了。天啊,他心底有別人了。那個賤人出軌了……愛情才剛開始,我們就知道自己會死。

世界上所有的連續劇女王都應該站在一起。我們必然會彼此傷害,想趁對方去廁所補妝時朝他馬克杯裡吐口水,可如果他把妝都哭花了,又絕對會第一個伸出手指尖釀口水幫他抹掉。嘿,你還有我們呢……

所以,這一回,包皮王是為了誰?

為了誰?哼,包皮王笑得多自信,包皮王的身體顯示恐怖片裡可以把死亡場景弄得多藝術,而現實呢,現實就是此刻的包皮王。病床上的他屈身躺成一個問號的形狀,有時候面朝左身子趨往右,有時面對右方身子往左,呈S字型軀幹上鑲著那麼大一顆頭,活像烤盤鐵網上的蝦子。包皮王則回我們,這可是讚美呢。原來蔡依林那時的綽號正叫「炸蝦」,起源來自某新聞採訪裡報導蔡依林自稱腿長一百一十公分,但實際上那時剛復出的小歌姬只有一百五十幾公分,設若腿長就占一百一,那她頭下方就直接是大腿了,這和蝦子有什麼不一樣,包皮王說,他大難不死,不是向下沉淪,而是往上一個蝦躍,從此和偶像同等級。

蝦扯,或瞎扯。無止盡的亂聊,誰心裡都有一種憐憫,奇怪嘴巴吐出來,很銳,很直接。包皮王說得好,你們也別同情我,還有誰能把我搞成這樣,那他也算不簡單了,我不是申請傷害理賠,恐怕直接聘金下嫁了。

所以是誰做的?

恐怖片裡必有的一幕,受害者伸長頸子雙唇顫抖吐出幾個不成音節的單音,是……

啪,斷氣了。

但我們早知道是誰了。

(這一生,我們會被體內膨大的慾望或是愛給勒死。)

包皮王的故事裡只有他自己。也只會因為他自己。在我們的青春期末段,相較所有人奮不顧身往前衝刺終於達陣,他自己戮力往後發展。人們朝外探索,手腳並用,他傾力內銷。他最明白只有自己才能滿足自己。

所以他說他宿舍抽屜裡藏著那兩根是真正好幫手,哥倆好一對寶。他們一起相依為命。

那個晚上,他把它放進自己身體裡。

包皮王說:我拚命往下坐,讓它堅持往上頂。使命必達,內灣過去還有九曲堂,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初極狹,從口入……

是了。我們這一生,都在尋找那個地方。

人們說,痛就是爽。

我們都在尋找那一個點。

他說,我想超越那個痛感,我們這代的教養告訴他,草莓留到最後才吃,流淚播種必歡喜收割,到某一刻,痛就昇華成爽了。

他說,在某一刻卻忽然,忽然就濕了。

啊,男生也會濕嘛?我配合著包皮王說故事的節奏對一旁學弟拋出問句。我是在醫院走廊上遇到他的,問他是不是也來看包皮王,跟著就拖著他進了病房。

是流血了。包皮王說。

真是至福啊。他想,如果痛就是爽,這應該是極樂了吧。還是極限。

但實在太痛了,他自我做狀況評估,可能磨破皮了吧。於是節節敗退,大軍鳴金收兵。總之,他老大就這樣裸著下半身睡著了。

那就是色情與恐怖片的分野。如果醒過來,前面濕濕的,左大腿畫金門,右腳畫馬祖,擔心離島地圖怎麼洗,那就是性喜劇。但他再睜開眼,潺潺滴滴卻是大後方,偌大床墊染成赤紅,老蔣在歷史中某個早晨醒來大概也是這樣想當前中國局勢。他說他自己下半身如浸在火爐裡,有一種燙,風吹過皮膚卻又分外冷涼,大概失血過多,似乎有一部分自己正在緩慢死去。

那是正在發生中的謀殺現場。

他想不行了,只好打電話叫救護車。

於是,深夜三點。還是新光吳火獅醫院。

不知道是不是上次同一個急診醫生啊。總之,醫生最後宣布,腸道刺穿並有嚴重撕裂。需要進行重建手術。

所以這幾天他都必須側躺,保持傷口不受壓迫。他恍然大悟的對我們說,我們都錯了。還以為捱過來就舒服了。

他說:「別騙自己了,痛,不一定是爽啊。」

我們誰都痛過。有時候苦守,有時忍讓,很想被誰珍惜,想像有一天誰會想起有一個人曾經為你哭。我很想在這時分享蔡千惠的故事。故事裡少女成為老婦,還是忘不了過去一起在絕望年代裡戰鬥過的愛人,少女在信中寫下告別與祝福:「請硬朗地戰鬥去罷。至於我,這失敗的一生,也該有個結束。但是,如果您還願意,請您一生都不要忘記,當年在那一截曲曲彎彎的山路上的少女。」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包皮王完全能在病床上重複這句台詞,只是他走的是一截曲曲彎彎的腸道。

學弟心不在焉的聽著,他說:「啊,好可惜,如果現場有另外一個人,這是對方幹的好事,他就要為你負責了。」

全場忽然安靜了一下,包皮王笑了,他說,拜託,腸黏膜又不是處女膜。就算是他捅穿我,現在也不是你奪走我第一次,我就跟定你一輩子的年代了。

我拍拍學弟的肩膀,很想告訴他連續劇女王的遊戲不是這樣玩。痛不一定是爽,但尖叫可以是一種尊嚴。

若演化帶來優勢,死亡是一種驅力,我們既沒優勢,只會朝反方向走,一定會死,那時還剩下什麼?

包皮王會告訴你:「我們還可以笑。」

在電鋸貫穿我們身體前。在鋼條掉落或從失速的火車上被推落,在我們徹底從電視畫面消失前,在我們被他拋下,或我們被自己拖累前,在所有的死亡或是離別降臨前,人們都期待我們尖叫,我們也真的叫了。但我們還可以笑。自己嘲笑自己。露出一張鬼臉。

所以新世紀才有《Scream Queens》的推出,中文翻譯「尖叫女王」,那是連續劇女王的極品,影集裡一窩子全都是尖叫女王,尖叫女王守則是,自嘲。反諷。我們嘴硬心軟。刀子嘴豆腐心。見縫插針,哪壺不開偏提哪壺。先自揭瘡疤,打自己孩子給外人看,痛到了底,沒得轉圜,安慰都安慰不下去了,不勞你同情,我們自己成全自己。

所以你要把話反過來說,你不知道,笑的時候,更痛了,但有點尊嚴。還剩下一點自己。

我把話接過去說,所以說,痛不一定是爽,但我倒希望心愛的人痛呢。

像亮亮過不好的時候,我就好一點了。

我說,聽誰跟我講亮亮開始酗酒了。真開心。我希望他一直喝。最好喝到酒精中毒。

我說,我希望他在每天早上來一杯。然後又一杯。唯一清醒的時候,是深夜走到床前,那時候,發現一天也就這樣過了,但忽然好清醒。又恨自己這麼清醒。只好再喝一杯。

我咬緊牙根說,我希望他不幸。

自己說完,很輕鬆,忽然又害怕起來。連續劇女王們都笑了,我卻害怕學弟覺得我是個刻薄的人。

不,我的意思是……

我想解釋,但學弟已經先說了。

「我希望他有病。」

啊?

我以為學弟終於懂了我們的規則,但他卻自己說起話了,唱盤探針移到下一軌,聲道切換成他的重低音,學弟說起那個晚上。他說他跟他上床了。另一個同學。

欸,這不是我的故事嗎?我在旁嚷著,聲音小小的,心底什麼直往下沉,但臉色好沉靜的,不想聽,卻又希望他繼續往下講。

他說,對方有藥,用了以後,好想要啊,可以一次又一次,像是昨天走過的紅磚道,不規則的方塊奇妙的相銜接,點對點,凹對凸,翻過來接過去,好不容易拼起來,但能搆到也只是碎片,眼前好多花紋變換,無止盡的曼陀羅。但終究是一條紅磚道,身體必須張開來,坦蕩蕩的讓人家好好踩過去。

他覺得那是快樂了。快樂很簡單。不像包皮王那樣拚命深入也可以。

但問題來了。他也想要安全一點,他謹記我們教誨,每一次間隔休息後,再進入都要戴套。那一晚很長,藥讓他們很久,偏偏保險套只有那麼幾個。

可如果現在蹺出去外頭買,這樣連站都站不穩,套子還沒買到,可能先遇到條子。

他說那時他真的是讓藥矇了腦,於是忽然起了個念頭,何不把用過的保險套拿去洗?

或者誰都可能起過這樣的念頭,若不是節儉,也該稱讚他們環保吧。於是他們倆就這樣嘻嘻哈哈,全身赤裸,手上甩著套,心裡有彩虹小馬正奔,洗手台裡被盛滿水,飲馬長城窟行,沖脫泡蓋,像浣紗一樣,他們成了現代西施,性的手工業,河邊搗衣,彼此相杵,拿著套子逐一漂過去,死貓掛樹頭,自己千萬子孫放水流,留下魚腸那樣好晶亮套子一條一條倒鉤上,一片冰心在浴簾。

我能想像那個場景,浴室地磚流出縱橫的水線,塑膠浴缸上,他們手牽著手,年輕的肋骨相抵,一起坐聽水聲打在浴缸上滴答滴答,那是九○年代的聲音,是KTV裡歌詞,有雨聲,有牽手的人。多希望雨就這樣不要停。一切可以天長地久。

學弟說,總之他們再拿起套子,Round 2,翻身再上。

夜就這樣過了。人清醒了。也知道害怕了。

他說:你看,他用藥,我不知道他到底乾不乾淨安不安全。雖然我們有戴套,但怎麼能確定,套子沒被我們洗破呢?好吧,就算真的沒洗破,但這樣洗真的會乾淨嘛?又如果套子上還有沾著他的體液,我洗的時候,把套子翻過來了,那這樣不就變成沾著他體液那面進入我嗎?

他說,我好怕。

這時候,爽成了痛。那真的只是一下下而已。快樂很難,夜一下就過去,再來的白天反而是剩下來的,恐懼很長,擔憂很長。

痛苦很長。

怕什麼,我用力一拍學弟的背,我很想跟他說,就算保險套背面沾有體液,暴露在空氣中早就死掉了。病毒很強,但沒你想像的那麼強。知識可以緩解恐懼,你只是慮病而已。可我開口卻說,你知不知道包皮王現在可爽的呢。

是的,自嘲。反諷。哪壺不開偏提哪壺。

不是說醫生為他進行腸道重建嘛?我指著包皮王面對我們的臀部,那裡像是月球一樣的渾圓。

話說包皮王經過手術截長補短,腸道表面積因為縮小造成緊縮,這下他可感到怕了,一旦三線道變成單線道,他最擔憂禁止通行了,一輩子山石崩塌此路不通怎麼辦!於是,他自己展開艱苦的拓寬工程。除了他抽屜裡的好朋友,他又網購了大大小小十兄弟,拜託我夾帶進入醫院,一天一點點,從頭開始,想維持出超入超和過去帳面上等值,保持大後方暢通。

現在的他哪裡是包皮王,根本應該叫做交通部長了!

恭喜他升任部長職。某個程度來說,包皮王的夢想終於實現了,進進出出,川流不息。之前的他還要找人來開鑿,出賣勞力,真該去保勞保,現在弄不好了,卻反而可以爽爽靠健保。過去進出是福利,現在則成了義務。以前是派對,有約才開張,現在卻成了上班,不但定時還要打卡。以前養生,現在則只想重生。以前有得爽,現在只讓你痛……

這一切,我是說,你要怎麼看呢,彷彿至福,又似乎詛咒。

 
順風車遊越南/路上的故事,永遠有著待續的下一章
文、圖節錄自馬可孛羅文化
圖/馬可孛羅文化提供
我捲起袖子,決定邁向心中的夢想之境,越南,異鄉人的身分讓我領悟,真實的生活才正要開始……

內容簡介:

凱倫.穆勒,一位曾擔任企管顧問的美國都會女子,因為心中一個鮮明的夢想,決然背起行囊,花了七個月時間,從湄公河三角洲旅行到中越邊境的東京山脈,只為了認識越南的真實面貌,尋找那些不被西方資本主義沾染的僻壤野境。《順風車遊越南》是凱倫•穆勒隻身闖蕩越南,親炙東方文化的體驗之旅,字字句句均見一位西方女子毫不掩飾的真情與關懷。

作者介紹:

凱倫•穆勒

凱倫•穆勒生於瑞士,成長過程中遷居多次,曾在美國、加勒比海地區及澳洲居住。自威廉學院畢業,取得經濟學學位之後,凱倫參加和平工作隊,在菲律賓待過兩年。她擅長五種語言,曾任企業經營顧問,也曾擁有自己的小型公司,這些歷程在在讓她明白自己更適合背起行囊遊走天涯。現在她撰寫、拍攝關於旅行的種種,並架設網站。閒暇之餘,她是滑翔翼高手及柔道教練。

搶先試閱:

越南夢

西貢,空氣中瀰漫著溫暖的濕氣。我站在路旁,看著一群裸露上身的男人搬運土石,油亮的古銅色肌膚上布滿中國古老民俗療法拔罐的痕跡。

我正在找名叫「湯米」的導遊唐先生,是輾轉由一位曾經來越南談生意的朋友推薦的;手裡握著當時草草書寫在信封背面的名字與西貢路線圖,想起準備出發前那陣子慌亂的心情,忙著採買碘酒藥片,補送之前遺忘的年節禮物。

此刻,我站在街角的魚販攤子旁邊,看著女人俐落地扭掉青蛙的頭,想著「湯米」,彷彿他是個失散多年的兄弟。湯米成了這趟未知旅程的關鍵,或是一個繞過大半個地球把我帶來這裡的夢:讓我從西貢走到河內,這條千里長的胡志明小徑(HO Chi Minh Trail)。

突然,尋找唐帶給我的焦慮,遠超過未來旅程可能發生的其他問題。

尋找導遊

我手邊的字條潦草地寫著,「先找辜立克,納福客旅社前的三輪車夫」,朋友告訴我他認識「湯米」,他會帶我到「湯米」的住處。我鼓起勇氣,跌跌撞撞地走進混亂漩渦中。

納福客旅社外停著一排白色棚子的三輪車,彷彿一道圍牆;看到我走近,車夫們憑著第六感,知道生意上門,全打起了精神,猶如獵犬嗅到獵物般。他們一下子拉高聲音,滔滔不絕地誇耀坐三輪車觀光的優點,建議我走一趟中國老街,尤其是市中心的劇院更是不可錯過的景點;或者到遠處的寺廟上柱香,那座寺廟整個是以玉石建造。當我拿出破爛的小紙條時,他們臉上露出明顯的失望表情,但仍然仔細地看一看。車夫們沾染尼古丁的手拿著我的字條,一面低聲喃喃自語。其中一位比較有想像力,他突然眼睛一亮,大叫「辜立克」,並從小吃攤後面拉出破舊的三輪車,斜看旅社門口一眼,隨後示意要我快點上車。車子嘎嘎作響,掉落一些好似馬毛的填充物,就這樣,我們離開納福客旅社。

做生意的男男女女盤據東胡街(Dong Ho Avenue)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寸土地,他們的貨物散落一地,我看到烤狗肉、雞(死活都有)、二手簽字筆、單張出售的紙。除此之外,到處可見醉漢在排水溝嘔吐,狗兒不經意地聞一聞老鼠腐屍;不久,我們的三輪車轉進一條越來越狹窄的街道,然後進入另一條曲折蜿蜒的巷弄,三輪車就像擠牙膏一樣勉強擠過,結果嚇跑一群老太太,撞倒一個老神檀,神檀還冒著氤氳的香煙。

辜立克躺在兩塊木板上,打著呼,吐出昨晚的啤酒氣味。他蹣跚地起身,笑一笑,露出一排爛牙,然後到附近的抽水機,轉動開關取水。水從這條巷弄專用的蓄水槽流出,經過塑膠水管,引導至洗手台。辜立克拿起牙刷,刷著那滿是褐色齒垢的牙,我站在汲水器旁,十分訝異地看著海藻植物沿著水槽旁攀爬到抽水機口。一陣木屐聲,打開抽水機後出現吸力的聲音,植物不見了。辜立克漱漱口,把牙刷放回可樂罐製成的架子上,比著手勢要我到外頭他那輛生鏽的三輪車上。

我爬上車。那些老太太在我們弄倒神檀之後,不吭一聲地拾起散落的香。

辜立克像一隻鸛鳥直立在我身後,他的膝蓋上下移動,穿著橡膠拖鞋的腳歪斜地踩著踏板,我們的三輪車在幾無縫隙的車陣中四處鑽動。他說,「我啊,號稱高速子彈,沒人比我辜立克更快了。」我們衝到十字路口,這裡匯集三方來車,橫衝直撞根本無所謂交通規則,視人命為無物。我坐在三輪車上,與各種車子擦身而過,一輛卡車經過,我的腳暫時消失在卡車保險桿下;卡車走了,來了一輛載貨叫賣的手推車,我的腳正好撞上外緣的雞蛋。辜立克大笑,繼續往前衝刺,趕赴與死神的約會,而我偷偷地擦拭「銳跑」(Reebok)球鞋上的蛋黃。

我們一轉入路旁的巷子,原本在玩球的小孩停下來,指指點點,問東問西。辜立克帶來一個不平常的「貨物」:高挑的金髮白種女人,這消息像漣漪一樣不斷往外傳播,穿過九拐十八彎的巷弄和陰溝。我們來到唐的家門口,唐急忙跑出來招呼我們,皮帶沒繫好,臉上還有午睡時印著草蓆的紋痕,不過他還是精神奕奕地伸出手,帶著無邪的笑容;見到我,他似乎很高興,像我高興見到他一樣。

「我想去河內旅行,」我結結巴巴用越南話告訴唐。這時已經聚集一堆鄰居看著我們,「經過中央高地……」

他笑容不減地說,「沒問題!」

「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嗎?」

他那握著我的手緩慢下來,隨即又恢復,他答道,「當然!」

於是,旅程就此展開。

 
藝術的法則/文學場域的生成與結構
文、圖節錄自典藏藝術家庭
圖/典藏藝術家庭提供
布赫迪厄討論文化生產最重要的作品,為其藝術社會學理論集大成之作。

內容簡介:

本書是布赫迪厄以19世紀下半葉的法國文學場域為起點,所展開的一場對於文學與藝術場域的深刻分析。書中,他企圖在場域系統中把社會結構與複雜的情感心理連結起來,並以福樓拜的《情感教育》作為一個寫實主義文本裡的社會生活寫照摹本,深入發揮他的場域理論。

作者介紹:

皮耶•布赫迪厄

法國20世紀最具影響力的社會學家之一。曾任法蘭西公學院(Collège de France)教授,同時也是許多知名著作與社會學期刊的作者與主要策劃者,例如其最具影響力的著作《區隔.品味判斷的社會批判》(La Distinction. Critique sociale du jugement),即被國際社會學協會評選為20世紀社會學最重要的十部社會學經典之一、他也曾擔任過午夜出版社(Editions de Minuit)「常識」(Le Sens commun)系列的主編、《社會科學的研究行動》(Actes de la Recherche en Sciences Sociales)作者與總編輯等等。

搶先試閱:

「文學經驗與愛情經驗並列人類能達到的最高境界,這可是我們生命的意義啊,難道我們就放任社會科學把它化約成對於休閒活動的問卷調查嗎?」從無數年代、無數作者為閱讀與文化做辯護的說辭裡,信手捻來的這種句子,肯定會像那些自命正派的陳腔濫調一樣,引起福樓拜的強烈不滿。還有一些教學生崇拜書本的「陳舊」說辭,或是一些海德格–賀德林(heideggéro- hölderliniennes)式的揭示,每一句的老套程度都值得收入「布瓦爾–貝居榭選集」(florilège Bouvardo –pécuchétien)(格諾的說法……),例如:「閱讀,就是先擺脫自己,再擺脫自己所在的這個世界」;「若無群書之助,在世上也就無處容身」;「在文學之中,本質一下子就顯現出來了,文學是與其真理一起、也在其真理之中呈現的,就好像存在的真理本身,也是自我揭示的一樣?」

我之所以會覺得有必要一開始就提起一些,像這樣談論著藝術與生活、獨特與平常、文學與科學,談論著雖然可以建立法則卻丟失了「經驗的特定性」的(社會)科學,以及不建立法則卻「總是從絕對的特定性來處理特定個人」的文學等等,諸如此類的乏味論點,這是因為這些論點是由學校課程的儀典、也為了學校課程的儀典,而無限地再生產出來的,於是,凡是由學校所陶冶出來的心智,就都將這些論點內建其中了:由於發揮了過濾或屏蔽的作用,因此這些論點總是有可能對人們造成阻礙或混淆,使其難以理解對於書籍與閱讀的科學分析。

在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的《駁聖伯夫》(Contre Sainte-Beuve)當中,就以典型方式表現過了對於文學之自主性的訴求,而這是不是就意味著,對於文學文本的閱讀,就只能有文學上的意義?學術分析難道真的免不了會摧毀文學作品與閱讀的獨特之處,首先就是審美的愉悅?社會學家就註定要陷入相對主義、追求價值的齊頭平等、貶低偉大之事、撤銷那造就了總是被劃歸獨一無二那邊的「創作者」(créateur)特殊性的種種差異?而這都是因為他就是要跟大多數人、平均值、中等站在一起,所以就要跟平庸、次等、平民(les minores)、還有一大群沒沒無聞也活該不為人知的小牌作家站在一起,要跟當前的「創作者」最痛恨的這些東西,如內容與脈絡、「參照」(référent)與文本之外的事物、還有文學之外的事物站在一起?

許多長年閱讀文學的作家與讀者,更不用提還有好些層次不一的哲學家,包括柏格森(Henri Bergson)與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但不止於此,他們都想為科學設下一些先驗的界限,這對於他們來說是理所當然的。這裡還不計有些人根本就禁止他人用社會學去對藝術品做任何褻瀆式的接觸。這時或許還可以引述高達美(Hans-Georg Gadamer),因為他把某種不可理解性、或者至少是不可解釋性的基本假定,當成他那「理解之藝術」的出發點:「藝術品代表了對我們理解力的一項挑戰,因為藝術品無限地逃脫一切解釋,對於想將藝術品解說成與概念等同的人,也提出了某種始終難以克服的抵抗,但對我而言,這個事實恰巧是我詮釋理論的出發點?」我並不是要去討論這個基本假定(不過它經得起討論嗎?)。我只是想問,為什麼這麼多的批評家、這麼多的作家、這麼多的哲學家,都能如此自信滿滿地宣稱,對於藝術作品的體驗是不可言喻的,這個體驗從定義上就是不屬於理性認識的;為什麼他們都如此迫不及待地在知識上未戰先降;他們哪來這種這麼強烈的需求,要貶低理性知識,哪來這種狂熱,要斷定藝術品是不可化約的,或者更準確地說,是超驗的。

為什麼人們堅持要賦予藝術品——以及它所喚起的認識——這種特殊的地位?難道不是因為有人提出了種種(必然費力又不完善的)企圖,想要用普通科學的平凡對待方式,來處理人類活動的這些產物,所以就用某種出於偏見的中傷來打擊他們,藉此就肯定了懂得識別其超驗性的那些人(在精神上)的超驗性?為什麼人們要這樣追殺試圖推進關於藝術品與審美體驗之知識的那些人呢?難道不是因為,對這個不可言喻的東西(individuum ineffabile)、以及產製了它的那個不可言喻的個體(individuum ineffabile)進行科學分析,這個抱負本身,就致命地威脅了那種如此普遍、卻又如此「別致」的自負,使人自以為是那不可言喻之個體,並且能夠感受那不可言喻者的各種不可言喻之體驗的自負?簡單說,為什麼人們會表現出這樣一種對於分析的抗拒,難道不是因為,對於「創造者」、以及想要透過「創造式」閱讀來把自己等同於創造者的人來說,這種分析,用佛洛伊德的說法就是,給他們的自戀傾向帶來了最後的、或許也是最深的創傷,一如先前那些以哥白尼、達爾文以及佛洛伊德自己為名的分析所為嗎?

把根本就是戀愛經驗的不可言喻經驗拿來當作藉口,從作品的不可言喻獨特性來把握作品,把對於作品的放縱式的沉醉當成愛情,再把這當成是唯一適合藝術品的認識形式,這難道是正當的作法嗎?這樣就可以把別人對於藝術、以及對藝術之愛所進行的科學分析,看成是科學傲慢的典型表現,認為別人以解釋為藉口,一心威脅「創作者」與讀者的自由與特殊性嗎?對於所有這些堅持無法認識之事、為人類自由築起堅不可摧的城牆以抵禦科學進犯的人,我要以歌德(J. W. Goethe)這段很有康德風格(Kantien),而且所有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的專家也都會同意的話來反駁:「我們的意見是,人有理由假設某樣東西是不可認識的,但卻不應為自己的探索設下限制。」我想康德就將眾多學者對於他們事業的看法表達得很好,因為他提出,認識與存在的調和,不過是某種想像點,是某種想像中的消失點,科學雖然應該往這個方向努力,卻萬萬不能妄想以此作為根基(他反對的是關於絕對知識以及歷史終結的幻覺,但是這種幻覺在哲學家當中比在科學家當中更普遍……)。至於有人主張科學會給文學經驗的自由與特殊性帶來威脅,若要對此正本清源,則只需觀察到,是科學帶來並提供了這種能力,給所有願意也能夠擁有它的人,使他們不但可以解釋與理解這種經驗,也由此給出了某種可能性,使其可以獲得相對於其種種決定因素的真正自由。

 
閱讀筆記
拜波之塔/艱難的抵達
聯合報/ 曾琮
《拜波之塔》書影。 圖/有河文化提供
我們讀《拜波之塔》,不免會將它與《聖經.創世紀》的巴別塔(The Tower of Bable)產生連結:天地肇始之初,人類企圖在巴比倫建造一座通天的高塔,這個狂妄的企圖為上帝看穿,乃分化之,使人與人之間產生嫌隙,人類的語言自此混亂。詩人虔敬的宗教意識不容懷疑,實際上,詩人並不否認在詩裡建造通天塔的企圖,詩集的後記寫道:「當然我也希望自己的建築能夠抵達某種高度,超越表象的世界,進入更為真實的想像、自由和意義的世界……雖然,我的嘗試和久遠以前在異國平原上的工程一樣,注定都要失敗。」

現代漢詩發展至今約百年,用孫維民的說法,某種程度上,「詩的」巴別塔已具初步雛形。與此同時,在巴別塔之下,語言文字傾頹,精神相對貧乏的當代處境,對於詩是什麼?書寫能做什麼?既是當代詩人必修的功課,也是永恆的難題。詩集中屢屢言及日常溝通的挫折,好比「一排無聲的朱槿像一首歌/心想那些花瓣永遠不會打開了/彷彿句句未說的,真實的言辭」(〈朱槿花〉)、「我想抵達對岸/告訴你 同時/傾聽你」(〈交談〉)、「你是否拉開抽屜/取出信紙,嘗試描繪/一片困難的風景?」(〈去年夏天〉)、「這是清醒的憂傷和渴望:/請你出現在我的世界/請你讓我出現在你的世界」(〈幻影1〉),看似魚雁交流,其實是抒情獨白,「說話人我」與「受話者你」之間卻是以「我想……」、「你是否……」、「請你讓……」這樣的假設、祈使語氣出現,所有想望的行動,終究只是被擱置於想望而已,因此,無論是花瓣捲合的木槿,陽台上綠得可怕的盆栽,夏天的窗外的七棵檳榔樹,或是誤入房間的麻雀,藏著詩人孤獨的影子。當然,詩中第二人稱的「你」,頗有私人的情感密碼在其中,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如果我們把《拜波之塔》「說話人我—寫信—受話人你」的想望模式,換作是「詩人—書寫—(詩的)巴別塔」的詩學工程,未嘗不可?

年輕的詩人又說:「更多的時候,我的目的僅僅只是為了真誠地表達與記錄。讓塔尖抵達心的高度。」往後的二十餘載,孫維民仍持續用詩建造他認為注定要失敗的建築工程,如今重讀《拜波之塔》,確知詩人帶我們走過曲折的小徑,「追隨著/斷續的花香,搖曳的蔭影」(〈果園〉),抵達心的高度,那個目的當然不是宗教的,縱使詩人對詩真誠的愛,與宗教無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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