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滿意自己的滿意 我滿意自己的不滿意 ──楚戈
活在現世之人,大概可以分為兩類,一種人對自己什麼都滿意,還有一種則剛好相反,他完全不滿意自己的人生,怨尤這世界,覺得生錯了家庭,投錯了胎,顯然,自己是個多餘的生命。
前面說,活在人世的人,有此兩種想法,其實,擴而大之,對死去的人,不論古今中外,就是變成了鬼,在鬼的世界,仍然一樣,一半的鬼很滿意自己走過的人世,所以即使如今成了鬼,仍然是一個快樂的鬼──還有一種鬼,怨氣難消,冤魂不散,他很生氣自己在陽世的一生白白虛度,浪費了寶貴的青春,老來更自覺一無是處,害他死了仍不甘心,成為一個牢騷滿腹的鬼。
我自己對人生的想法又如何呢?從篇首有些奇怪的題目,大概可以猜想到我要說的是男人七十歲後九十歲前,大可不必退休。老人當自強,我自己就因天天上班,才能日日寫作……
我不滿意自己的滿意
2007年,我七十歲,終於學諾貝爾得主柯慈寫《少年遊》的筆法,出版了生平第一個長篇《風中陀螺》;三月,在詩人陳育虹的詩集《魅》的新書邀宴會上碰到前「人間副刊」主編楊澤,他要我加入「三少四壯」筆隊伍,寫一年專欄,那是我盼望十幾年的夢。2007年底,又出版散文集《春天窗前的七十歲少年》,看來,七十歲時的我,還真活得有勁!
到底幾歲才是生命中最好的年紀?那時,對於眼前的一切滿意,就覺得七十歲是人生的巔峰。
一年後,「三少四壯」專欄結集,書名《我的眼睛》,出書時,還將自己的大眼睛特寫照片放在封底,洋洋自得的又不停寫寫寫,先寫文學年記《遺忘與備忘》和《朋友都還在嗎?》,接著出版了詩集《風雲舞山》和讀詩筆記《讀一首詩吧》。2013年,又寫日記又為九歌編《一○一年散文選》,自己可能忘了年紀,讓老天提醒的代價是一隻眼睛突然中風,從此日日進出醫院,面對不同醫生,而無法閱讀,不能寫作,是我最無法忍受的痛苦,也是我生命中最挫敗的一年。
就是那一年我被迫總是閉目養神,戴著墨鏡,像一個按摩男,幸好,仍可在黑暗中喝咖啡。
在醫治眼疾的過程中,中山北路的陳志慶醫師,似乎放棄了我玻璃體出血的右眼,他曉得我的職業,又知道我最愛閱讀寫作,所以他總說:「我要保護你那隻好眼睛。」每當我離開醫院,他總提醒我,「去吃牛排」,我還真聽話,那時,伊通街上的「百鄉餐廳」尚未休業,當我一本正經趕去獨自吃一客牛排,老闆娘會問:「又有詩作刊出了嗎?」原來有一陣子,我在報上發表了詩,就會到她店裡獨樂樂。「醫生說要多補充蛋白質,對眼睛有好處。」
豈只患了眼疾?我真正的重症是得了「毛姆症」。所謂「毛姆症」就是「寫作病」──「寫作是一種不死的病菌,一直流在我的血液裡」,這是寫《海那邊》的吉錚說的,我和她完全一樣。你看,幾乎靠著一隻眼睛,不到一年,又完成了一本以眼疾為話題的《生命中特殊的一年》。
等到眼睛稍稍穩定,立即年復一年寫不停。《清晨的人》、《深夜的人》之後,又寫了《出版圈圈夢》和《隱地看電影》。2016年更瘋狂,展開「年代三書」的寫作計畫,《回到五○年代》、《回到六○年代》、《回到七○年代》,天啊,從七十歲到八十歲的十年之間,竟然寫了二十種書。十年裡年年出書兩種,連自己也快不敢相信。
為什麼寫不停?鼎公說「給我乾乾淨淨的紙,給我寬寬大大的紙」。是的,作家都需要紙,你看,這亂世,群魔亂舞,許多政治人物胡言亂語,胡作非為,文人手無寸鐵,只好氣在心裡,自找桃花源,不將心底鬱悶化為文字,日子怎麼過?
我滿意自己的不滿意
八十歲了,我還要繼續不停地傻寫嗎?
就算未來十年(老天還肯仁慈的給我頭腦清醒又健康的十年嗎?)能像過去十年一樣,再寫二十種書,那又怎樣,我還寫得回來像四十歲時寫《心的掙扎》,銷路超過十萬冊?那才是癡人說夢,書店早已從面成線成為一個點,而這個點亦由大而小,最後必然小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作家怎麼可能把自己由一個小點再寫成線變成面?紙本書的世界日漸縮小,縮小再縮小中,小小的一個點,如今有多少人搶食,又有多少人不屑,人們正走在歷史的關鍵點上,端看後來人的智慧,以及科學家到底要把我們帶到一個怎麼樣的未來?無人能給我們答案。
但根據前人所言,萬物優勝劣敗,乃自然進化,是天演論。人,大可不必杞人憂天。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樂觀的人,永遠相信明天會比今天更好,世界只會進步,所有被淘汰的,都是該淘汰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現實主義者,永遠站在餅大的一邊……當一個人對生命失去理想,成為純資本主義者,這樣的俗世和世俗論者,我們難道也都默默承受?
整個出版業者(包括書店)已成為一座幼稚園,或者說是一個笑話。書,仍然成千成萬日日夜夜在製作,但一本書小額印刷到只印十本、五本,至多二百本,也算書嗎?這真像小朋友玩家家酒。但反過來,有些所謂暢銷書,古里古怪的各類寫真集、算命或股票書,也算不了是什麼書。整個出版業,外表看起來,鋪天蓋地,都是書,但書失去了理想性,書的意義到底在哪裡?
當人人只抓住手上的手機,紙本書的命運,早已失魂落魄……手握傳統紙筆的我,顯然已成唐吉訶德,成為人們嘲諷笑談的對象。
但我樂此不疲,只想把過去的世界拉回來,彷彿作夢般對別人說,「為消失的靈魂而寫,為逝去的年代而寫」,有人聽到嗎?有人肯聽嗎?真的只有風知道,人世間的恩恩怨怨,許許多多的憤恨難平,一夕風,一夕雨,光陰流失,時間翻轉,不要千年百年,即使一年半載,以現代人之健忘,昨日早已成風,吹向東南西北,有誰關心,也不想知道。
社會變成今天這樣,到底是誰的責任?幾任無能領袖,讓政府威信盡失,幾次教改,讓國魂流失,雖處處皆大學,大學裡博士教授製造更多博士,在傳播界,在媒體,打開電視就見名嘴,都在說些什麼啊……還有化學、生技、科技、科普……聽起來都是專家、專業,可怎麼好像都在製造騙術,從食物、醫美到銀行存款,都成了他們詐騙的對象,而有些法律人,知法犯法的嘴臉,讓人對所謂「正義」也失去了信心……不滿意,幸虧這世上還有人關心著人的溫度、人的良心(現在說良心好像也變成笑話,但我仍信世上絕大多數都是有良心的人),讓我們呼喚,人要回到普世價值,生而為人,怎可沒有是非觀念。
七十歲時,鼎公讀了我的《春天窗前七十歲的少年》,他說:「好奇心還沒喪失,求知慾還沒滿足,美好的想像還沒模糊,單純的善意還沒汙染,感覺依然豐富而敏銳。」
所以啊,八十歲後的我,重要的是,要如何持續保持我的好奇心和求知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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