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眼就發現老阿嬤的異狀:急喘,顫抖,身形不穩,鐵馬失衡;像年老體衰的單車表演者,一路搖搖晃晃,扭結打轉,有時急頓,忽又暴衝,朝某個危險標靶而去……
頭頂豔陽天,背頸卻流竄冷鋒過境的凜冽。街景、路面熱氣蒸騰,一片暈糊。分道線變成蠕爬的森蚺,白色虛線有如嘶嘶蛇信;老阿嬤顫晃的身軀,恍如疊影。你將車速降到二十,甚至十以下,做好在馬路中央熄火的準備。
心口,又在地震,五臟六腑同時喊痛。彷彿有名大力士,在你胸腔裡撞壁;又像,有人闖進你的靈魂密室,鳴鼓喊冤。
附近人車紛紛走避;不知為何,你隱隱感覺,老阿嬤是衝著你而來。
小學六年,你一直是病魔的玩伴。
身為機車族一員,你稱得上「龜速」、「慢活」的模範生:不超車(指腳踏車)、不飆速(即使是在空曠不見鬼影子的大度路,你的時速也不會超過三十)、不爭道(任何大小車包括晨跑者要超越你……沒問題,爺眨眨右眼,自動讓開)、不逆向(如果思考方式也要開罰單,你的罪孽,罄竹難書)、不搶黃燈(你通常在小綠人開始快跑時減速待停)、不闖紅燈(這句話嘛!呵!在你年輕時,是指別的事情)……
總而言之,百態人間是棋盤,迢迢世道是棋步,也是歧路。身為棋子,理當知白守黑?你隱居邊角,字成一格。對人,始終保持距離,尊重彼此的分際和界線。不踩危疑紅線,也不輕易沾觸人情楚河、世故漢界、虛飾矯詞雙黃線——小心!你的單人雙簧,只宜自彈自唱。你匍匐在自闢的綠色單行道(註1),培植黃鐘花孤藝,暗結金蓮蕊苦心,揮灑藍位移星光,妄想為這繽紛且孤寂的世界,綻放翠蘆莉的紫色花語:希望。
「安車當步」是被你載過的朋友對你這位「穩疆」的褒(貶?)詞;「欲速不答」是後方急驚風要你催油門的喇叭抗議,而你呢,我行我「速」,置若罔聞。
你老媽被你載過一次,環著你的腰,貼著你的背,睡著了。
你老爸生前不斷催促你成家:「我是叫你騎機車不要快,其他事也不能拖啊!你非得等到四十、五十……?」你笑嘻嘻搶答:「我知道!過了六十、七十,就是危險駕駛了。」
朋友聽聞你們的父子幽默,指著你的銀色流線YAMAHA,損你:「你的人很機車;車嘛!還真有點人文氣息。」你厚著臉皮回答:「沒錯!爺看上的馬肯定吸睛,搭配紅顏不老帥騎士,十足展現人車一體的絕代風華。」
有一回,你讓一位年邁的鄰居伯伯搭便車,到五百公尺遠的國軍松山醫院看病。你擔心他骨瘦如牌,經不起顛盪或驚嚇,六十米寬大道,變成命懸一線的高空走索;一分鐘車程,被你繞、閃、拐、煞,誤點一刻鐘才到站,害老人家過號。下車後,老先生瞇著眼覷你:「你很體貼,讓我覺得我的柺杖也可以當風火輪。不過啊!以後我要投胎,絕不敢找你。」
不過啊!眼下這一瞬,讓你閃不過也很難過:被你視作「天條」的雙黃線突然岔裂,災難獅子大開口,老阿嬤和她的老爺車,大剌剌朝你……
被什麼震飛的感覺,你在七歲那年夏天就有深刻體會。
人,迷離恍惚;魂,坐上雲霄飛車,暴衝急轉。任憑光影推移,魑魅變幻,虛實合拍,神魔共舞。
好像有人一掌震碎你的腑臟,擊出你的元神。一種,動彈不得的魂飛魄散。
你,幼弱的你,被疾疢擒抱、高燒綁架,癱躺小木床,額頭覆著冷毛巾,嘴裡含著溫度計。
不斷飆高的水銀柱,像滿水位的壩子,瀕臨傾洩與潰堤。
你感到恐懼。找不到確切字詞分說的驚恐與怖懼。不是因為自身病痛,也非出自臥床小孩的撒嬌自憐;病菌守護你的童年,病魔先生玩弄你的扁桃腺、腦神經,娓娓訴說床邊故事:別擔心,孩子!「生」並不孤單,還有「老」、「病」、「死」作陪。
就像悲傷,只是另一齣悲慘的隱喻?疼痛,是更劇烈的痛苦引言?
「令郎燒到四十一度,怎麼回事?沒有人照顧他嗎?」醫生的聲音,在空曠的瓦舍迴盪:「他的心跳很微弱,情況很危急,還有,要注意孩子的心理狀態,他不只是……」
不只是什麼?還有比重病更嚴重的事?那段時間,你高燒不退,心悸難平,噩夢連連。半人獸、怪物車、百變妖……盤據夢中,追殺且吞噬你的小小世界。輾轉醒來,你僵著脖子,撐起上半身,努力避開利爪、尖齒,只想勾住早已消失的某道背影。沒有人在場。陽光和月亮輪班站崗,在小房間臨院那面窗的右上角探頭探腦。屋外禪聲勾結門縫陰影,撩亂你的六識、五感。顫抖的小手伸不直,也爬不動,曲屈抓握,碎體小蟲的舞爪掙扎。
你側翻,俯滾,使盡氣力挪身到床沿;張手,探腳,試圖……你想做什麼?忽然間,屋樑旋,地板轉,漫天黑翼撲面而來——一陣眩暈,你失去重心,倒栽而下……
你不喜歡衝撞。
語言衝突,肢體擦撞,目光對擊,拳腳相向……街頭喋血,危樓崩碎,飛車對撞,隕星焚墜……
你尤其怕看一種畫面:車體撞擊測試。
前撞、後撞、側撞、追撞、迎頭相撞……轟然巨響,車身凹裂,金屬玻璃噴濺,氣囊爆開,假人變形。透過假人的「犧牲」,被動安全系統計算出頭破、頸傷、胸陷、腰折、腿斷、膝碎等「受創指數」,讓我們了解,生命的耐撞程度?暴衝性格對他人、自己造成的傷害值?我們轉頭,摀臉,不忍卒睹這一瞬間的形銷骨毀,卻能忍受時間、成見對我們的身心凌遲。
你開始大叫:「哇!哎呀呀!」像狗吠火車,試圖阻止老阿嬤的橫衝直撞。「哎喲喂!夭壽喔!」她也在叫:災劫流動車的叫賣,盲人騎瞎馬的哀號;不抓煞車,不握手把,雙手一攤,硬生生,直挺挺,連人帶車,撞上你的車頭、額頭和指頭。
父親常說:「你長大後想拍武打片嗎?你的小腦袋呀!簡直就是月球表面。」
他是指你頭部受傷的頻率、嚴重性和驚悚度。
小學六年,除了年年暑假臥病高燒,你的頭殼也布滿「頑皮勳章」:顱蓋被石頭砸傷的缺口(從此變成不毛之地)、前額撞壁的疤(藏在髮流下的新月痕)、後腦碰到桌角的洞(像個隕石坑)、太陽穴遭球棒擊中留下的凹陷(害你變笨)……還好沒有人等你回家,否則,你會多出一個小名:紅孩兒。
那場大病之前,你其實已經歷好幾回「人體撞擊測試」:
早上,你在學校操場奮力衝刺,像勵志電影裡的田徑高手,不料被跑輸你的同學從背後推一把,恍如斷線的風箏,頭撞大榕樹,鼻血直流。
下午放學,你誤信同學的話,變成青春電影裡追求夢想的男主角,急奔返家,又在村門口被惡整你的鄰居小孩伸腿絆倒——喔!不是「倒」,是像砲彈般平射而出,臉部著地,擦出好幾道血痕。
「哈!大馬趴。大家快來看……」惡謔的孩子笑得四仰八叉。
顧不得生氣,你一躍而起,繼續向前跑;跑回家裡,又跑出家門,繞著井字型巷道,挨家挨戶兜圈子,或者說,尋找。跑進村裡小孩追逐衝撞的官兵捉強盜……
夜晚——先跳到夜晚,你的額頭猶在滲血,兩腿腫脹欲裂,胸中怒焰燃成森林大火:頂葉焚焚,顳葉顫顫,瘖啞的痛,化為數以千億神經元,沿淡藍血管、盜汗毛細孔交錯延伸,像悶雷怒吼前閃現天際的沉默音叉。同學的謊言像蜘蛛猴,在你的樹突、軸突、內耳間穿梭跳躍:「聽說你媽媽回來了,什麼?你不知道?還不趕緊回家?」深夜,父親抱著半昏迷的你衝進急診室。那把火繼續竄燒、悶燒、乾燒,燒進你的大腦,燒到水銀柱的警戒區,燒掉你長大前最後的卑願……嗶嗶剝剝,你的神經迴路冒出熊熊火光。
黃昏,你飾演警匪片的熱血幹探,緊盯前方的「強盜」背影——喔!是背影中的幻影,窮追不捨。快要追上對方時,那小孩忽然回頭,賊眉賊眼迸出一句:「等一下!你聽,你聽——」
「聽什麼?」你發現他正偏頭瞅著你家的方向,心裡開始打鼓。
「你沒聽見嗎?你媽媽在叫你。」
「哇!哇哇!」你猛轉身,就要往回跑,一個踉蹌,仰天滑倒。一輛煞車不及的野狼125馳輾而來……
痛哪!單車把手「輾過」你抓牢剎車的左手背,再硬闖你的胸窩……
你放倒機車,摔壞照後鏡沒關係,兩腿騰起,雙臂環成車站,左手撐住單車,右手遮護搖搖欲墜的老阿嬤——乍看,老人家好像躺在你懷裡。
這回又在拍什麼?姊弟配愛情文藝片?
她瞪你一眼,一副被侵犯的不悅;推開臭男人,嘴裡啐啐有詞,推著毫髮無傷的寶馬,悻悻然離開。
你反而吐出一口大氣。
人沒缺角,車未受創,還有精神罵人——很好,沒事就好。
二年前,你遭逢一場車禍,左小腿又添一弧褐瘢——細看,有點像千瘡百孔的台灣。那段期間,你在某評審會遇到一位暌違多年的文友。他正拄著拐杖復健,苦著臉對你說:「有沒有聽過『內輪差』(註2)?我在中和騎Ubike,不小心轉進那個死角,被後方的大公車呼掃而過……」
像小朋友炫耀玩具,你們同時撩起褲管,比慘。結論是:一慘還比一慘高,我們……還好,人活著就好。
要怎麼做,才能擺脫那齣慘禍?
碰!後腦著地,你啞張著小口,好半天,哭不出聲來。但總算達陣——回到真實世界。
兩隻小爪子摸索地板,後腿使勁彎曲向前,你在漫長不見盡頭的時光通道,匍匐探進。那是冰河推移?動態永恆?你越過白堊紀的山巔、更新世的峽谷,終於爬出小房間,爬向主臥室,爬進父親抑揚起伏的如雷鼾聲,抓穩大彈簧床的金屬床腳,掙扎站起……
你要做什麼?
●註1:有格稿紙
●註2:車輛(尤其是大型車)轉彎時,內前輪與內後輪轉彎半徑之差所形成的區域,也是行人、機車、自行車必須保持距離的危險死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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