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天地間沒有任何阻礙,只要有一張紙,一支筆,沾飽了墨或者任何自己想要的顏色,這個世界就是你的了。你可以把自己的童年找回來,把少年時走過的山川叫回來,把受創的征途記憶重新安撫一下,把所有沒去過的地方畫給自己……
推薦書:柯青新、柯青華《畫說──兄弟詩畫集》(爾雅出版)
──誰見過人蓄養鳳凰?
誰能束縛月光?
──沈從文
從早期的境遇裡看來,這一對親兄弟,柯青新和柯青華(隱地),真可以說是歷經坎坷的「難兄難弟」了。
生於一九三七年的隱地,自小就被寄養在農家。是在十歲的時候才被已先到台灣的父親從大陸接回台灣,一個大字不識的他被直接塞進台北的小學二年級。過了一年之後,長他十歲的哥哥柯青新更是以投軍的方式,才可能尋親千里終於抵達台灣。
十一歲的隱地初見廿一歲的兄長,滿心只有敬畏,感覺這位高大的哥哥很嚴肅,開始並不敢多有親近,日子也就慢慢地這樣過下去了。
不過,既為兄長,柯青新對這個弟弟總是暗暗關懷著的。知道隱地喜歡文學,他也常鼓勵他好好寫作。
一九七五年初,隱地想要籌辦一個出版社,柯青新卻不以為然。
過了一陣子,爾雅出版社初初成立,隱地把自己的新書寄給兄長,表示自己是認真的。而且,辦出版社和成為一個作家,兩者之間應該可以並行吧?
哥哥那邊並無反應。
有一天,在出版社裡忙著,卻接到柯青新的一通電話,一開始就問他,如果想出去遊覽的話,是會選擇美國呢還是歐洲?
不明所以的隱地憑著感覺回答「歐洲」。
柯青新在電話裡說:「那你明天來我辦公室一趟吧。」
第二天,在哥哥的辦公室裡,隱地拿到一張面額新台幣二十萬元的即期支票。柯青新對柯青華說:「想創業的人,先出去看看這個世界吧。」
那是一九七五年的台灣呢,哥哥的這份心意實在太重!隱地想如果放在剛起頭的出版社事務裡或許比較實際?還沒開口,哥哥就說這筆款子一定要用來去歐洲旅行,專款專用。
所以,秋天就成行了。那時還沒開放觀光旅行,必須參加商業考察團才可出國。旅行社擬定的歐洲考察團行程三十八天,內容豐富,確實又周詳,年輕的出版人心胸真的開闊許多。一路上又勤作心得筆記,回來之後還寫成一本新書發表。當然,二十萬新台幣全部專款專用,都交給旅行社了。不過,那領受到的一切卻是難以估計的豐厚和綿長。
在幾十年都過去了之後,此刻,我可以試著這樣來解釋嗎?
其實,柯青新很羨慕這個弟弟的。而早出社會,面對現實的他自己,是一直在商業界裡努力拚搏。但是,在他的生命本質裡也深藏著一種想要創作的慾望。在此,我們必須先要明白這個「慾望」是完全不涉及功利的。是的,它是最最純真和純正的生命的本質。可惜的是,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隱地一樣,年紀輕輕的時候就發現自己有這個「慾望」,而且可以一往直前地去實現這個目標。
大多數的人都會覺得這恐怕是不可能的。不可能實行,所以也不可能實現。最後,年深日久,連那點微微的疼痛也終於消失了。於是自己給自己下個結論:果然,這不是我可以做到的一生。
因此,作為兄長的柯青新以為自己能夠支持柯青華去實現他的創作慾望,也就可以在心裡得到一些補償,一些安慰了吧。
但是,他的估計錯了。
勤奮地在現實生活裡支撐了這麼久之後,也獲得很豐厚的報償。家庭美滿,事業成功,卻沒料到,行年已近九十之際,一直深眠著的創作慾望突然甦醒過來,瞬間如雲開月明般地照亮了他的世界……
不是沈從文說的嗎?「誰能束縛月光?」
也是巧遇。三年前,九十歲的柯青新讀到一篇演講稿,是沈從文之子,沈龍朱說自己的父親認為:「用筆寫文,不及繪畫能有更好的傳達,繪畫又不及數學,數學又不及音樂。」
柯青新忽然懂了,創作的方式並非只有寫作!他羨慕弟弟可以不停地寫,可是自己提筆試著寫點什麼,卻總是力不從心。現在,去畫畫總是可以的吧?雖然自己也沒畫過,卻可以去試試,不試一下怎麼能知道呢?
於是,九十歲的全新創作者出現了。為了準備出發,真的是「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努力裝備自己。女兒陪著去師大旁邊的畫材店買筆、墨、紙、硯,還有碑帖等等,第一課先把年少時寫過的書法練一練,再上網看看各家教學課程;但是,這些或是正規或是速成的方法都只是一種從旁輔助而已,真正在督導他的,是他那如清輝遍地的月光那樣清澈又飽滿的創作慾望。
真的,在這一位全新的創作者所呈現出的畫面之前,每一個觀賞者都會不自覺地喜笑顏開。忽然明白了「畫一張畫」可以是這樣快樂,這樣放鬆,這樣無所忌憚,漫無章法,卻又充滿了飽滿的力氣。彷彿天地間沒有任何阻礙,只要有一張紙,一支筆,沾飽了墨或者任何自己想要的顏色,這個世界就是你的了。你可以把自己的童年找回來,把少年時走過的山川叫回來,把受創的征途記憶重新安撫一下,把所有沒去過的地方畫給自己,把沒有見過的人物試著去描摹下來(譬如沈從文先生)。
這創作的慾望一發而不可遏止,也不需遏止。柯青新說:「開始的時候,只是想要表達我對生命的認知。但是越畫越渾然忘我,欲罷不能。三、四個小時的伏筆作畫,很神奇的是從不感覺疲累,反而精神奕奕,內心異常滿足快樂!」
這一切都看在弟弟的眼裡,於是,去年(二○一九)九月一日,爾雅出版社推出了兄弟合作的第一本書畫集《未末》,是哥哥的畫與弟弟的散文小品。而現在,又在準備第二本合作的《畫說》,這次的內容是柯青新的畫與柯青華的詩。
說起隱地的詩,也是異數。一直寫著散文和小說的他,到了五十多歲才突然寫起詩來,那創作的慾望也是一發而不可遏止。我這個常常在晚上(當然也有在日間)接到他電話的朋友,只好把耳朵借給他,聆聽他新作的常常不按牌理出牌的詩……
可是有些我還真喜歡。譬如〈四點鐘的陽光〉〈玫瑰花餅〉……還有這首〈舊信〉:
舊信的溫度
是一件暖和的衣裳
(我已不是少年)
溫馨的鳥兒
要飛回簷前
還是早已不知舊路
(我已不是少年)
只有兩段,初讀之時,彷彿欠缺一段尾聲。但是如今重新再讀,卻忽然明白,沒有比這沒寫完的七行更完整的詩了。
這幾年來,隱地好像暫停詩筆。欣喜的是這本《畫說》裡,他又重新開始了。我想問他的是:
「是哥哥給了你好榜樣了嗎?」
寫詩吧!我的朋友,什麼時候開始或者重新開始都永遠不會太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