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飄來的信,輕若片羽,卻像一聲霹靂,震醒了我。那年,我十九歲,早已不該像個小女孩。擁有時不知珍惜,失去了才追悔莫及。
痛楚有多深,只有自己體會到。我還是太小,沒有想到向他解釋,沒有再給他去信,心裡也沒有怨恨。要不是他的放棄怎麼會有幾年後和另一半的相遇相知呢?怎麼有我和另一半共同實現文學夢想呢?我應該感謝他,我的文學領路人,我的大哥哥。
無論後來我走多遠,天鑰橋上心裡埋下的那顆文學夢的種子,永遠在那裡,大哥哥的話語也一直留在心裡。那個時候,什麼是初戀什麼是愛,一概不懂,只知道互相有談不完的話。
人生,每一步都留下了腳印,每一步都邁得不容易,回望時又覺得好像一瞬。這一瞬,就是半個多世紀。
尋尋覓覓,又回到啟明樓,回到天鑰橋,回到夢想開始的地方。出了啟明樓的大門,不復見當年的瀝青路。肇嘉濱翻著水花的河流不見了,搖搖晃晃的木橋不見了。路人告訴我,遠處那個長著棕櫚樹的大花壇下面埋著大水管,肇嘉濱的水引流到遠處去了,木橋也跟著消失了,可天鑰橋路還在,天鑰橋路100號就是啟明女中的舊址。當年肇嘉濱可是上海一條大河,一直流到黃浦江。只是沿河的棚戶區居住的人愈來愈多,河水就沒有那麼清澈了,上游幾條河流淤塞,肇嘉濱河水汙濁發臭,才有了後來的整治和改道。
別看天鑰橋只是一座木橋,當年在上海也赫赫有名,不只方便了河對岸的人們來天主教堂,也方便了兩岸居民的來往交易。天鑰橋——the key to paradise,意即通往天堂之鑰匙。也許,不少像我這樣的少年人也是從這裡開始了一生的夢想之旅。
他給我最後一封信的位址尾號是XX市XX街17號。17號這個數字,我放在心裡半個多世紀。後來,我按這個位址去信,沒有回音,也沒有退信。想來,17號,也如天鑰橋,肇嘉濱,一去不復返。
傍晚時分,走在沒有天鑰橋的天鑰橋路上,尋著升上天空屬於親人的那幾顆星,城市上空的煙霧和雲霞遮住了星光。我們居住的地球是星際物質爆炸碰撞後積累演化而成的吧。這麼說,每個人身體的原子都來自星空,星空就是人類每顆原子的故鄉。我們的生命來自星空,我們死後的靈魂也歸至星空。
少年時代走過的路走過的橋,無影無蹤。少年的夢,流浪、漂泊,浪漫多彩,添加了如許的苦澀滋味。疲憊,悽楚,失落,一個人,離去了。燈光在身後,搖曳著獨行者的身影,又黑又長。
我的根在南方,卻漂泊到了北方,鄉音已改,內心常感虛空。也許是因為失去,才倍感惋惜。
真的什麼都失去了嗎?連夢想也失卻了嗎?倚在天鑰橋欄杆上像吹肥皂泡似的夢幻未來的小女孩,沒有了,沒有了。寫作,拍攝,一個人跑到荒野,一個人穿過胡楊林,多少坎坷,有誰知曉?多少酸楚,向誰訴說?默默地埋進心底,又從心底流到指尖,滴到鍵盤上,變成鉛字。那又怎麼樣,有誰和你共鳴?有誰在乎你的一切?
無論內心多麼起伏不平多麼躁動不安,奇怪的是從天鑰橋路回到北方,好像拾回了記憶裡的珍寶,腳步變得輕快了。天真,幻想,好像回到身上。曾經擁有的失去的,都凝結成淚滴琥珀,凝結成淚滴珍珠。
時隔多年,今年6月又一次闖進西北沙漠雅丹群。夜晚鑽進一個人的小帳篷裡,狂野的風無遮無攔,四面八方襲來。要不是富有野外經驗的司機用繩子拉住帳篷的四個角,繫上很長的鐵釘,用一塊石頭當錘子錘進沙石地裡,那小帳篷定然飄飛上半空。
一路奔波一路夜營,哈密雅丹,巴里坤草原,奇台雅丹,追逐夢想。哪想到風沙浮雲圍繞不散,銀河呀,星星呀,等到後半夜,只抓到一個尾巴,還模糊不清。從哈密到奇台,路經戈壁草原荒野。一路有時候只吃一頓飯,□、黃瓜、番茄就是最最方便的食物。
奇形怪狀的雅丹像一座座雕像,又像一座座城堡,赤紅、灰白,一層又一層的砂石擠壓凝結在一起,分明留下了水流侵蝕的痕跡。遠古時代,這裡有森林河水,經年風沙的襲擊,河水斷流了,綠色消失了,砂石堆積,無聲無息的風用它的大手筆在砂石上雕刻出花紋,塑造出各種怪異的形態。凌晨,地平線露出一抹霞光,和懸在天邊的一鉤新月相輝映,五彩灘,雅丹城堡,梭梭草,都鑲上了金邊。天之涯地之角人之初,無比震撼。和遠古的沙子相比,人有多麼渺小,多麼無足輕重。恩怨,刺疼,一切的一切,輕如浮雲,什麼都失去了分量。
有所失必有所得,沒有抓到理想的景象,認識了一個奇人——馬它。踏上這條西行路之前,我們並不相識,朋友介紹他是戶外旅遊組織者,多年跑長途。我們策畫這次新疆東北部的行旅就花了好長時間,他幫我確定最佳地點最近路線。一路上他不吭不哈,細微末節想得滴水不漏。一天風沙裡在荒野上尋找奇台雅丹,他記憶裡的標誌雙頭馬雅丹一直沒有出現,在亂石灘上,戈壁上,車子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從早到傍晚,才找到那座高高聳立的雅丹。他一路餓來,半晌只吃了根黃瓜。車開到雅丹腳下,他就點著一個碗口大的壓縮天然氣爐子,往一口航空鋁製小鍋裡倒兩瓶礦泉水,煮開了,讓我泡速食麵,還打開一包涪陵榨菜。我喜歡吃□,就讓他吃泡麵。人乾得嗓子冒煙,□也沐浴了一把戈壁風沙,硬得掰不動啦,泡到熱水裡鬆軟如蛋糕,再嘗一口榨菜,那叫一個爽。
他從不抱怨天氣風沙路況,默默地開車。餓了也好,有手抓羊肉吃也好,不喜形於色不唉聲嘆氣。只有在接聽他女兒的電話時才露出微笑,細聲叮嚀,妥妥的一個慈父。這個勇闖天下的西北漢子,內心該有多麼強大和豐富。每到一處,他不吃不歇,跑前跑後查看地勢風向,找最安全最合適的地方搭帳篷。我不由想到沙漠上跋涉的駱駝,無論遭遇多大的沙暴,都不會停下腳步,無論多麼渴,也不嘶喊,一直負重走下去。
讀萬卷書,行千里路。現代人要行幾萬里路哪,路途中會遇到奇人奇事,有所觸動有所感悟,何樂不為。
虛空的心,好像從雅丹洪荒天地間汲取了一點原始的靈氣,好像高原犛牛的血紅細胞膨脹了,充實了。世間過客,身前身後,浮華如煙。唯有天鑰橋上的少年夢,還在心底,帶著我繼續走下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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