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得離開這裡……就在家裡的必需品快要用光之前。」--〈感冒誌〉韓麗珠母親去世後,留下最多的是衛生紙。
老家的透天厝整建時,在母親的堅持下,上上下下共修建四套衛浴,每一間的置物架上都擺放幾包備品待用。在面對家庭生活巨變的當口,誰也沒有心情去理會關於衛生紙這類小事。起先我以為只有樓梯間下方的儲物櫃囤積著數量可觀的衛生紙,以及流理台裡餘下幾捲廚房用紙巾。
後來,當手邊的數包都用盡,需要添置新的,才赫然發現母親竟如此善用儲物空間,如松鼠蒐集果子般,存放了大量的衛生紙。每回探索到新的收藏處時,彷彿能聽到母親得意地笑著。不禁想起香港小說家韓麗珠筆下的家人,是可替換的日用耗材。特別是在〈感冒誌〉中,母親要離家的前夕,特地到超商預訂了「功能相同」的代用品。
而母親的功能之一,便是維持家用品的源源不絕。
「家裡那些彷彿生生不息的日用品,曾經令人以為,時間從不曾過去,我們將會一直以相同的姿態,跟從不改變的對方,在同一所屋子裡,日復一日地過活。」
洗衣粉、橡皮筋、牙刷牙膏、香皂、垃圾袋、膠帶、燈泡、電池和衛生紙,只要家中的消耗品豐盛無匱缺,母親即使被代換成他物,似乎對其他人的生活影響也不大(有時候還會因為母親的暫時缺席而竊喜)。甚至,母親本身化約成一件日用品項。
衛生紙又是其中價格最廉、最易消耗、最不被憐惜的。用餐、如廁、擦拭,及或為了鋪墊、包裹,作為隔絕的填充等,一張接一張被取用。它以純潔脆弱不惜沾染穢物,隨即被捏揉擠壓,捨棄。
唰地一聲,又是一張,原本鼓脹呈飽實的長方形袋內漸次消癟、塌陷,終成空洞的棄物,發出徒然的窸窣聲。
後來陸續整理母親的遺物,在她衣褲口袋裡、各種款式的提包夾層裡,又掏出許多疊得厚厚的衛生紙,好似珍藏的書信,因時間久遠而發黃,上頭的字跡也消退,只留下空白。不知從多少年前起,她習慣隨身帶著一疊衛生紙,猶如護身符般帶給她安全感。而心愛的飾品、不常穿的鞋子裡,都塞著裹著覆著衛生紙。有幾次我開玩笑說,這麼多的衛生紙如果是鈔票就好了……
那一張張用柔軟棉絮壓製成的潔白,輕而薄得像是母親靈魂的其中一種化身,在家裡四處可見,又因堆疊而厚與韌,讓時間無法穿透,一些記憶便無法消散。就像不管過了多久,還是會想起母親的點點滴滴。
直到她離世近兩年,在老家頂加的置物間裡挖到一串未拆封的衛生紙,依然令我吃驚,彷彿母親用這樣無所不在的方式守護著我們。
好像母親的離世,也不過是為了去採購家用品而暫時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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