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光、紹鷗、利休三位茶道大師在世時,
從未明確提出「茶禪一味」這四字真言,
只說過茶道與禪道有相通之處。
也就是說,他們在發展茶道的過程中,
融入了禪悟的精神,
逐漸轉化了日本飲茶之道的脈絡,
充滿追求精神超越的悟道意識,
同時也影響了後世的茶道儀節……
1. 禪宗茶道
一位懂茶的朋友問我,「茶禪一味」的歷史脈絡是怎麼回事,是不是榮西法師(1141-1215)到中國求法,得到圜悟克勤(1063-1135)的開示,手書「茶禪一味」四字,由榮西帶回日本,藏於京都大德寺,肇始了日本禪茶的歷史?他曾拜託大德寺的管事人去查,回答是寺藏之中沒有圜悟大師手書「茶禪一味」的墨寶,而這段傳說或許是後人編造的。
當然是瞎編的,榮西與圜悟相隔一個世紀,怎麼個開示法?佛法再精妙,圜悟總不會像周公那樣,進入孔子的睡夢之中,為榮西法師開示吧?那麼,傳說是誰編造的呢?我查了查日本茶學資料,日本學者從來沒有這麼說過。淡交社出版的《茶道辭典》,有「茶禪一味」詞條,說的是村田珠光(1423-1502)在大德寺修禪,體悟了禪道與茶道「不二一如」的精神,再經過武野紹鷗(1502-1555)及千利休(1522-1591)的發揚光大,逐漸(請注意,是「逐漸」)成為日本茶道與禪道結合為一的表述。這三位日本茶道大家,生活在中國明代中葉之後,與北宋的圜悟克勤及南宋來華的榮西,相距三、四百年。編造傳說的人恐怕歷史觀念薄弱,才會混淆了宋代到明代的時間差距。
倒是中國在2003年出版的一本《茶道》中,指出圜悟大師寫了這四個字,被日本僧人攜帶回國,傳到大德寺一休和尚(1394-1481)手中,成了日本代代相傳的國寶。珠光在大德寺跟著一休習禪,繼承了圜悟手書「茶禪一味」的傳統。中國學者的推想,到了「百度百科」,居然搖身一變,成了確鑿的歷史事實:「宋代高僧圜悟克勤以禪宗的觀念和思辨來品味茶的無窮奧妙,揮毫寫下了『茶禪一味』,其真跡被弟子帶到日本,現珍藏在日本奈良大德寺,作為鎮寺之寶。南宋末年,日本茶道的鼻祖榮西高僧兩次來到中國參禪,並將圜悟禪師的《碧岩錄》以及『茶禪一味』墨寶帶回日本,於1191年寫成《吃茶養生記》一書,成為日本佛教臨濟宗和日本茶道的開山祖師。」其實,大德寺曾經藏有一幅圜悟的墨跡,不是「茶禪一味」四個字,而是圜悟寫給他弟子虎丘紹隆的印可證書,與茶道無關。這幅墨跡原來藏在大德寺的大仙院,輾轉到了一休和尚手中,一休轉贈給珠光,成為日本禪道的至寶。這幅墨跡後來從大德寺流出,現在收藏在東京國立博物館,屬於一級日本國寶。圜悟墨跡的流傳,以訛傳訛,居然就成了「茶禪一味」,也真令人嘆為觀止。
茶禪一味,在日本茶道史中,演變為明確概念,出現「茶禪一味」四個字,是在村田珠光之後,逐漸發展出來的。追溯概念的源頭,是與中國唐代禪宗普及飲茶有關,與百丈懷海(749-814)制定《百丈清規》的寺院喝茶規矩有關,更與趙州和尚(778-897)的「喫茶去」有關。趙州和尚的一句「喫茶去」,充滿了禪機,不過,我們得記住,趙州和尚說的喝茶悟道,講的是個人回到日常生活去悟道,不是進入茶道來悟道,與日本發展的「茶禪一味」在具體實踐上是不同的。「茶禪一味」指出,茶道即禪道,禪悟可以通過茶道的體悟程序達到精神超升。這是要到十五世紀末、十六世紀初,相當於明嘉靖年間才在日本成型的,而大德寺則在日本茶道即禪道的發展過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根據傳說,珠光跟一休和尚在大德寺習禪,把參禪與吃茶視為一體,奠定了茶禪一味的基礎。珠光的再傳弟子武野紹鷗,後來跟隨大德寺的大林宗套(1480-1588)參禪,並且推廣珠光提出的「草庵茶」精神,發揮茶道的禪意。武野過世,大林曾為武野的畫像題寫贊語:「曾結彌陀無礙因,宗門更轉活機輪。料知茶味同禪味,汲盡松風意未塵。」此後,大德寺就一直提倡茶禪一味的觀念,成了日本禪茶發展的重要基地。
總之,茶禪一味成為具體觀念詞,出現得很晚,概念的雛形來自中國禪寺茶道,卻在傳來日本之後,經歷了長期的實踐總結,出現了「茶禪一味」。
2. 珠光禪茶的傳說
日本茶之湯文化協會會長倉澤行洋教授,是著名的茶學學者,2007年曾應香港商務印書館之邀,來參加我主編《中國歷代茶書彙編校註本》的新書發布會。倉澤先生溫文爾雅,談吐頗有古代學人之風,對日本茶學歷史研究極為精湛,特別注意史實的考訂,所以對我們出版一本詳細考訂中國歷代茶書的工作,大加謬賞,以日本老派學者帶有矜持的興奮,說這是一部「不世出的精審著作」。其實,要說嚴謹與精審,倉澤教授探討日本茶學的歷史,那才是「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對茶道歷史上的傳說,經常提出質疑。
倉澤研究過村田珠光參禪的傳說,懷疑珠光曾經跟隨一休和尚參禪,更懷疑一休和尚贈送圜悟克勤的墨跡給珠光,就由此創始了茶禪一味傳統的說法。他覺得傳說與歷史是兩回事,歷史是真實發生的史實,要有可以稽考的證據。傳說可能是後人無中生有的想像,口耳相傳,無從稽考,但能在後世發揮作用,影響視聽。他明確指出,日本茶道從一休傳道給珠光的說法,都出自後來一兩個世紀的茶書,很可能是後人對茶道最初發生的嚮往,強加到一休宗純(1394-1481)與村田珠光(1423-1502)這兩位人物的光輝形象身上。例如,藪內竹心(1678-1745)的《源流茶話》說,「珠光乃居住於南都稱名寺的僧侶。他參禪於一休和尚,悟得教外之旨後,將作為參禪印可的圜悟禪師的墨跡懸掛於方丈之中,爐中煮茶,沉湎於茶禪之味。」這段記載,敘述了珠光向一休和尚參禪悟道的經過,以及得到一休印可,獲贈圜悟大師的墨跡,得以懸掛在施展茶道的茶室中,展現了茶禪一味的精神,說得活靈活現。同樣的說法,在早一點的記載中也可見到蛛絲馬跡,如山上宗二(1544-1590)的《山上宗二記》說道,「圜悟禪師之墨跡,□的伊勢屋道和所有。該掛軸本是珠光從一休和尚那裡獲得的。茶道掛軸使用墨跡即始於此。」《宗湛日記》天正十五年(1587)也有記載,說千利休在閒談中也提到這個傳說。然而,倉澤指出,至今為止,從實證性的歷史研究來看,沒有任何直接的證據可以證實上述的傳說。
有趣的是,傳說中珠光從一休和尚得到圜悟墨跡,是因為他參禪悟道,獲得一休的印可,所以一休把圜悟手書的墨跡傳了給他,就好像五祖把衣缽傳給六祖慧能的翻版。這裡就出現了值得注意的傳說形成模式,在口耳相傳的過程中,歷史人物、文物、事跡,出現了合乎想像與願望的排列組合。從珠光參禪到茶禪一味的出現,最合乎後世茶人想像與願望的發展程序是,珠光向一休大師學禪,不但因為一休是日本的禪修大師,還是家喻戶曉的傳說人物,由他把禪道傳給珠光,發揚光大為茶禪一味的茶道,真是禪茶有傳承,光芒萬丈長。還有作為悟道印可的信物,就是編寫《碧巖錄》的圜悟克勤墨跡,甚至有人以為寫的是「茶禪一味」四個字。
其實,以圜悟墨跡作為一休傳道珠光的信物,本身就透露了編造傳說的想像軌跡,一心想要在特定的時空拐點上,確立茶道即禪道的歷史淵源。早先傳布故事的日本茶人,或許都無緣見過這幅圜悟墨寶,沒有細讀圜悟書跡的機會,當然也就不清楚圜悟書跡寫的是什麼。這幅字的確可謂印可文書,卻是圜悟印可他的弟子虎丘紹隆(1077-1136)參禪悟道的文字,現在收藏在東京國立博物館,與日本茶禪一味的源起毫無關係。北宋時期中國禪宗的悟道印可文書,居然搖身一變,到了十五世紀(相當明代中葉),成了日本參禪的印可傳說,用來支持茶道即禪道的傳承,也真是難為了日本茶道的傳人。
正式闡述茶禪一味的著作,在日本出現的時間比較晚,要到十七世紀末的《南方錄》與十九世紀的《禪茶錄》,是兩三個世紀以後的事了。
3. 珠光飲茶說禪
講日本茶道,一般總是舉村田珠光為禪茶的開山祖,繼之以武野紹鷗與千利休,從而開創了「茶禪一味」的傳統。我多次指出,珠光、紹鷗、利休三位茶道大師在世時,從未明確提出「茶禪一味」這四字真言,只說過茶道與禪道有相通之處。也就是說,他們在發展茶道的過程中,融入了禪悟的精神,逐漸轉化了日本飲茶之道的脈絡,充滿追求精神超越的悟道意識,同時也影響了後世的茶道儀節。不過,以嚴格的歷史研究角度而言,「茶禪一味」四字真言的出現,是千利休弟子那幾代人在江戶時代總結的教訓,雖然可謂之弘揚師說,卻已經是珠光過世百年之後的事了。
珠光作為日本禪茶的開山祖,最重要的貢獻,是超越了當時上層社會菁英所沉湎的書院茶傳承,脫離了室町時代茶道儀式的繁文縟節,以及對唐物茶器的懷古依戀,回歸到禪宗一貫強調的簡約美學,相信自己內心呼喚的自然審美品味。他創立的草庵茶,與幕府將軍宮廷書院茶的華麗穠豔形成強烈的對比,把茶道審美的方向,從炫耀茶器與室內裝置的金碧輝煌,轉向內心修養的自然發抒,也就與禪道強調日常生活的精神相通,在擔柴挑水之中可以發現美感的意義。
他曾寫過一篇給弟子古市播磨法師的短文,講茶道的精神,譯文如下(多謝沈國威兄指點):
此道最忌我慢我執。嫉妒能手,蔑視新手,最是褻瀆此道。須就教於前賢,隻言片語皆須銘記在心,亦須提攜後進。此道第一要義,乃化解和漢之境,至要至要,此事須用心。當今,初學者為彰顯「冷枯」,爭索備前、信樂之物,無憑無證,自以為珍,真乃言語道斷也。
枯也者,謂能品味上好道具之美,從而在心底深刻體會其旨。如此則不假外求,無不得其「冷枯」之意。然而,未曾具備鑑賞與擁有珍品的資格,亦無須羨嫉他人所有。同時,無論個人多有修養,亦須記取本身缺陷,有所自律,此為至要。謹記自慢自傲即是固步自封,同時要有自信,否則難隮此道。語云,當作心之師,莫被心所師,古人亦如此說也。
珠光這篇短文講了幾個重要觀點,可以視為日本禪茶的立意基礎。首先,珠光明確指出茶有其「道」。此道的關鍵是心態開放,「最忌我慢我執」,這是禪宗佛學與印度宗派佛學大不同處,因為吸收了中國原始儒家的精神,也就是孔子講的「勿意、勿必、勿固、勿我」,還要有「三人行必有我師」的態度。如此,在施用「茶之湯」的過程中,不斷開放學習,就能超越習慣性自我認知的限制,進入神思翱翔的悟道境界。具體而言,是對日本本土與唐土舶來的文化,都要有審美的體會,而且有所化解而能包容,有容乃大。有了開放心態的「道」為指導,才不會像書院茶會那樣以炫耀唐物茶器為目的,成了品賞珍貴茶器的集會,也不至於為了追求「冷枯」,而一味強調本土產品,無視於備前、信樂茶器品質低劣,敝帚自珍,實在貽笑大方。
其次,珠光對「枯(kareru)」與「冷(hie)」做了文化審美的定位,把品味茶器的美感,與品賞枯山水庭園與書畫的枯淡筆調聯繫起來,更讓人想到世阿彌《風姿花》探討藝能,以「枯木逢春之花」作為表演藝術的極致。「枯」的境界,是簡約美學的極致;「冷」的態度,是矜持審美的昇華。要有開放的精神來理解茶道,切忌因循固蔽,絕不自大自傲,但同時要有自信,有強大的心靈才能登隮此道。要成為心的主導,絕不能師心自用,就如古來禪師所說。
沒錯,珠光是在說禪,茶道就是禪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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