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及利亞是我的王國,也是我的世界。」
──卡繆,1952年
法國是異鄉,阿爾及利亞才是真正的故鄉
卡繆於1913年出生在阿爾及利亞的首府阿爾及爾,當時的阿爾及利亞還是法國殖民地,他的父親原來在法國本土服役,後來調派到阿爾及爾的軍團,但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立即被調回法國本土參戰,不幸才參加第一次和德國的戰役就陣亡。卡繆才出生一年就成為戰爭孤兒,和父親等於幾乎沒見過面。1994年法國伽利瑪出版社出版卡繆生前未完成的遺作《第一人》,該書主要就是以描寫他父親生前的事蹟為主,書中曾描寫1948年之時他來到法國布列坦尼,來到父親的墳前,忍不住說:35歲的兒子來看30歲的父親,我變成了他的兄長。
卡繆的母親是西班牙人和阿拉伯人的混血,因此除了法國和西班牙之外,他身上還流著濃濃的阿拉伯人血液。父親死後,他和母親及外婆相依為命,在阿爾及利亞極為惡劣的窮困環境中長大,一直到在阿爾及爾上了大學之後,才有機會第一次踏上法國本土,他說:法國是異鄉,只有阿爾及利亞才是真正的故鄉。未來法國成就了他的文學事業,但真正提供他文學養分的卻是阿爾及利亞。他的作品,包括戲劇、散文和小說,特別是較為後人所熟知的《異鄉人》和《瘟疫》以及短篇集《放逐與王國》,幾乎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篇幅全都以阿爾及利亞為背景,他描寫阿爾及利亞的惡劣生存環境,以及那裡廣泛無垠的沙漠和蜿蜒迆邐的地中海海灘,總是離不開貧窮和落後,還有對生活的厭煩,以及對無辜阿拉伯人被不平等待遇的同情。《放逐與王國》幾乎就是這些事實的見證,但這卻也是讓他夢魂牽縈的美麗故鄉,他畢生的最愛。可惜他無緣看到阿爾及利亞在1962年脫離法國獨立,他於1960年一月初不幸在法國南部公路上死於一場意外車禍。
最年輕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他在1957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時轟動全世界文壇,首先,到當時為止,他是有史以來最年輕諾貝爾得獎者,那年他才44歲,契訶夫和卡夫卡都沒活過這年紀,普魯斯特在這個年紀才剛開始要邁出偉大文學創作的第一步,薩拉馬戈活到58歲才決定全心全力投入文學創作,並在78歲獲諾貝爾文學獎,棺材幾乎都要進去一半了,才寫出像《里斯本圍城史》和《盲目》這樣的傑作,湯瑪斯□曼和福克納這些前輩也都是五十幾歲才獲獎。他自認自己還不夠資格,他曾考慮放棄這個榮耀,但有人告訴他這個獎是頒給法國和阿爾及利亞。其次,完全沒有人料到會是他得獎,他的作品,不管是戲劇或小說,在許多人眼中看來的確完全談不上分量,很暢銷也很受議論沒錯,但未必有什麼高水平的文學價值。當時最具名望英國批評家喬治□史坦納和正忙著要出版《羅麗泰》的納布可夫就很看不起他,將他評為一無是處,我相信除了眼紅,不知還可能基於什麼其他理由,讓他們那麼痛恨卡繆,特別是納布可夫,他從來對與他同時代作家都是不屑一顧,他永遠覺得只有他本人才是世界最好。很不幸,他最厭惡的當代作家排名中,沒有任何理由,卡繆恰恰就排在第一名,第二名是湯瑪斯□曼。為什麼第二名是湯瑪斯□曼?因為他是德國人。
當獲獎消息傳來時最感錯愕的人就是卡繆自己,他說,怎麼不是安德烈□馬侯(Andr□ Malraux)呢?馬侯是法國第五共和第一任總統戴高樂手下的文化部長,向來非常嚮往中國共產黨革命,他早年最有名的一本小說《人類的處境》,就是獻給延安時期的中國共產黨,他是卡繆的前輩,所寫作品未必比他更好,但至少聲望比他高很多。1963年中法建交,正是由他一手策畫促成,可見他當時除了是有名望的作家之外,還具有相當程度的政治影響力。就在卡繆獲得諾貝爾獎的次年,他在法國中部一個小城改編演出杜思妥也夫斯基的小說《附魔者》,十分轟動,首演當晚馬侯和戴高樂聯袂從巴黎趕來觀賞,卡繆非常開心,看完戲臨走時,馬侯問他有什麼需要他可以幫忙的,卡繆回說,我需要一間屬於我們劇團自己的劇場,馬侯毫不猶豫說:好,我蓋給你。兩年後卡繆車禍身亡,這樁提案就永遠胎死腹中。《異鄉人》這本小說出版於二戰期間,書一出版立即成為暢銷書,一路暢銷到戰後的大西洋對岸,最後在卡繆獲得諾貝爾獎之後達到高峰,更是成為全世界人人爭相閱讀的小說,非常的炙手可熱,幾乎人手一冊,這個現象適時搭上存在主義的熱潮,在全世界延續了至少有十幾二十年之久。記得1960年代中我在讀高中時,書包裡就放著這本小說,到處炫耀,進入大學之後更為變本加厲,多了一本《薛西弗斯神話》,覺得自己高人一等,事實上全都是一知半解,甚至根本就是謬誤連篇。
當代作家中少見的美男子
《異鄉人》一書於二戰之後在西方世界風靡的情況從一件事情可以看出來,1946年卡繆應紐約一家知名出版公司Knopf邀請,前往美國東部幾間知名大學巡迴演講,當時的卡繆早已因《異鄉人》一書名滿天下。這家出版公司向來聲名卓著,老闆是德國猶太人的移民,公司創立於1915年,專門以精美的精裝版本和最高級紙張出版歐洲當代名家的英譯作品,比如湯瑪斯□曼和卡夫卡的最早精裝英譯版本全集就全網羅在其書單之中,自然也不會錯過卡繆的作品,《異鄉人》就是由他們出版,在美國幾乎賣到翻。卡繆於1960年車禍身亡時,Knopf知道他正在寫一本精心傑作,雖然書還沒寫完,立即跟他遺孀預約英譯版權,卻足足等了三十五年,《第一人》一書英文本於1995年出版時,第一版十萬冊於一天之內秒殺賣光,其中有一本就是被我買走的。
這次卡繆在美國大學的演講空前成功,場場爆滿,大多是女性聽眾,每次演講完之後,手上拿著《異鄉人》一書要給他簽名的人,從講台排到外面,甚至排到校門口,根本看不到排隊隊伍的尾巴。第二天紐約時報頭版報導卡繆前一晚演講的內容,演講題目是「現代人的精神危機」,主要還是在闡述存在主義概念,記者引述一位哲學系女生的話:「媽呀,沒見過那麼帥的男人,《北非諜影》的亨佛利□鮑嘉算什麼,光看他那雙會癱瘓人的眼神,我立即了解什麼是存在主義了。」
卡繆的確是當代作家當中少見的美男子,三種不同種族的混血,長相非常英俊瀟灑,體格更是健美挺拔,即使身上不幸染有肺癆,看起來還是非常的出類拔萃。他在阿爾及爾讀高中時,除了功課名列前茅之外,還是學校游泳和足球的代表隊,尤其是足球,他是無可取代的最佳守門員。就在他高中快要畢業時,面臨了一個兩難的抉擇,首先,要不要接受政府聘請,成為阿爾及利亞國家足球代表隊的選手,這有個好處,以後收入穩定,可以紓解家中的貧困,讓母親的生活過得像人樣一些,而且,在往後的世界性比賽中,如能獲得歐洲杯或是世界杯冠軍,那更是一輩子的榮華富貴了。但他的高中老師並不這麼看,踢足球是一時的,而讀書卻是一輩子的,何況他此時正處在哲學熱頭上,尼采是他的神灶。他母親這邊,她一輩子沒讀過書,不認識字,倒是希望兒子能好好多讀點書,就毅然決然說:踢,踢什麼足球,讀書去﹗卡繆是出了名的大孝子,母親的話不敢不聽。1957年卡繆獲諾貝爾獎時,第一個打電話報喜的對象就是他母親,母親只淡淡回應:那是什麼?你不要給我惹事﹗
不談共產主義,還是要談貧窮和社會不公
卡繆在高中畢業時面臨了生命的另一個重大難關,他發現自己染上了肺結核。這病生死攸關,此一時期有不少知名作家都死於這病:契訶夫、卡夫卡、D.H.勞倫斯、紐西蘭著名短篇小說女作家曼斯菲爾、喬治□歐威爾……等等。1930年,17歲的青少年卡繆,年紀輕輕就面臨重大疾病的死亡威脅,而他此刻生命充滿生機,人生才正要開始而已。所幸他是烈士遺孤,是一級榮民,一切住院治療費用全免,還有津貼可領,他的一位高中老師立即幫他安排住院治療,這病在當時不會治好,只能控制不要惡化而已,但還是會經常發作咯血,以後卡繆就拖著這病活得很辛苦,直到車禍身亡,這中間不知有多少回常想要自殺,因為他同時還要照顧一個有精神疾病的妻子。
養病期間他大量閱讀,每天寫筆記,我在其中一篇讀到:杜思妥也夫斯基描寫痛苦和疾病,卻讓人感覺活著很有意思。另一篇:普魯斯特是當代最偉大作家,無人能比。他的高中老師給他送來全套《追憶似水年華》,的確,人只有長期臥病在床最適合讀普魯斯特。就這樣有兩年養病時間,卡繆幾乎讀遍阿爾及爾市立圖書館所有法文書,兩年後進入大學時,不但身體已恢復健康,而且能夠為多家報章雜誌寫稿賺錢,甚至組織劇團演戲,然後自己寫戲劇演出。另一方面,他的政治活動也很活躍,他加入了共產黨,但很快就又退出了,理由很簡單,和喬治□歐威爾的情況幾乎如出一轍,他發現史達林統治下的俄國蘇維埃共黨政權的胡作非為行徑,讓他駭然於心,從此以後他再也不談共產主義了。
不談共產主義,但還是要談貧窮和社會不公,特別是阿爾及利亞,《放逐與王國》一書的六個短篇正是這種思潮之下的產物,如果《異鄉人》和《瘟疫》是存在主義的告白,那麼《放逐與王國》就是社會主義的宣言,其中還涵蓋有女性覺醒,宗教批判,兄弟情誼,藝術創作以及貧窮等等附帶主題。就卡繆的創作歷程而言,這本短篇合輯是屬於較後期的作品,就創作視野而言,顯然比先前寬廣許多,該書出版於1957年,他就是在這一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書中六個短篇故事有五篇都是以卡繆所熟悉的阿爾及利亞為背景,第六篇〈生長中的石頭〉的背景雖然是巴西,那是他在1948年一次受邀訪問南美巡迴演講的產物,他眼中的巴西和阿爾及利亞很相像:貧窮落後和原始宗教的迷信。因此,這個短篇的核心思想還是一樣指向阿爾及利亞,呈現貧窮和宗教迷信的痛苦,卻無能為力。
在這個短篇集子裡,最富盛名的一篇是〈訪客〉,記得四十幾年前讀外文系時的小說選讀課上,這一篇列入必讀,後來在法國的語言班上,這一篇和《異鄉人》也是列入必讀,因為這是了解現代法文美麗文體的最佳典範,猶如喬治□歐威爾的當代英文文體或是卡夫卡的當代德文文體,都是令人賞心悅目的對象。前些年我來到外文系教書的場合,拿到手的世界短篇小說選集也是少不了這一篇,可見近幾十年來,不管是法文原著還是英譯版本,這篇小說都廣受喜愛,並列為短篇小說的閱讀典範,理由有兩個,其一,小說故事雖簡單卻引人入勝,描寫人物和背景,具體而清晰明朗,易起共鳴,其二,文字簡潔俐落,言簡意賅,結構嚴謹,真是短篇小說的學習典範。另外還有一點,卡繆在文中所刻畫男人和男人之間的兄弟愛,很符合人性原則而令人共鳴不已,人類兄弟愛是卡繆作品的一大核心主題,在《瘟疫》一書達到頂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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