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和齊邦媛老師打電話,說了很多眼前和舊日的事。我忽然想起剛好可以問一下齊老師,前幾年,她向我談及陳義芝的詩的那段話,我可不可以發表?
齊老師說:「可以。」
太好了!這是我喜歡做的事情,現在得到齊老師的同意,就讓我從頭再細說一次吧。
是二○一八年十二月間的事,這月中旬在黃春明辦的《九彎十八拐》雜誌上,讀到陳義芝的一首詩,〈我年輕的戀人〉:
像一個流亡的車臣戰士
我回返莫斯科
尋找我年輕的戀人
險些遺忘的
我年輕的戀人
和我的夢,多年來
任戰鬥摧毀的
記憶不能摧毀
我看到依舊年輕的她
像一個流亡的車臣戰士
險些遺忘瞬間又想起
只要夢在年輕的戀人就在
哪怕是最後一眼
在紛亂的人群錯車的月台
後來才知道是詩人在二○○一年寫的詩,而我怎麼會遲到十幾年後才讀到?怎麼會有這麼好的一首詩?
「流亡的車臣戰士」這樣的人物做主角,他所承受的有多少旁人不知道不能了解的疼痛和汙蔑?民族的創痕在這裡一概不提,退到一旁。整首詩裡只有如此潔淨的字句,沒有任何多餘的描繪,幾乎可以說是不能再刪的極簡了,卻讓整個人世間的不公不義與空寂無助全部呈現。或許我們也可以說是給歷史上每一場的戰爭,是給普世的被戰爭分離的戀人。好像是處在極為混亂的剎那,回過神來細看卻只有寥寥的十三行的篇幅,而且每行只用了很少很少的幾個字。
我真喜歡這首詩。
到了十二月底,晚上給齊老師打電話的時候,就想和她談一談這首詩,想不到還有更大的收穫。
這天晚上,齊老師聽到陳義芝的名字那一刻,馬上說:
「陳義芝,我喜歡他,他這個人有氣質,就是詩人的氣質,安靜,潔淨。而且不去附和這個亂七八糟的外界,有自己的堅持。」
然後,齊老師又說:
「現在,外面的這些人和事,對我應該已經完全無關了。可是妳提起了陳義芝,我心裡又快樂了起來。我覺得他現在這樣很好,在學校裡教自己的書,寫自己的詩。」
我說:「讀這首詩給您聽好嗎?」
齊老師說好。
而當我慢慢讀完最後一句時,她說:「在人群錯車的月台,我也有過不少的故事。在我們那個時代,有不少月台……有很多紛亂的人群錯車的月台。」
然後,我們又談了一些別的。齊老師忽然問我有沒有□弦老師的近況?我還真的沒有。
齊老師說,詩人中她覺得與□弦最親,雖然也不是那種日常的頻繁交往。那年(2009)七月七日《巨流河》新書發表,第二天約好與□弦見面,第一本簽名送出的《巨流河》就是給□弦的。
在這次通話的最後,齊老師告訴我,到目前為止,她最喜歡的三個詩人是商禽,□弦,和,陳義芝。
是多麼美好的評語!
當然,那天晚上,放下電話之後,我就馬上寫信給陳義芝了。我其實很少寫信給他,但是,那天晚上,我自覺是那一個在懷中捧著珍寶要送去給他的郵差啊!
而之後再和齊老師談起這件事的時候,已經又過了大概一年的時間了,我想問她,為什麼會特別喜歡這三位詩人?
齊老師說:
「我和商禽並沒有來往,可以說是不認識他,但是,有他的詩就夠了。他的詩不算多,但是也不必多,我想那是一種對詩的態度。而□弦有一些特質是別人沒有的,太珍貴了,我還要尊敬他。我對陳義芝也是尊重的。」
我慢慢揣想,這尊敬與尊重,是不是都緣於詩人自身對「詩」的尊敬與尊重?
我記得齊老師說過,詩人不應該去汲汲於「經營」自己的詩。而這「經營」在此,恐怕指的是涉及功利了吧?
我其實也不敢多去打擾,總是隔個一兩個月才敢通一次電話,乘晚間她空下來的時候。多少年了,從齊老師身上,我總能領受到一種安靜愉悅的從容之感。當然,如今年紀大了,行動可能會受到一些生理上的限制,譬如容易累,或者走得慢一點了之類。但是,齊老師那心智活動的靈敏、自由和強大卻是令人驚嘆的,是以一種令人仰視的角度發展,無止無盡……
她曾說自己的東北故鄉壯闊深邃如史詩。老師也提到她的家鄉遼寧鐵嶺,她說當年的東北地方多有流放者,通常是思想上的叛逆者而遭流放,有一種特別的人格傾向,喜讀書、思想,在逆境中求存。
昨晚,齊老師對我說,她覺得在她快滿周歲時把她從重病的死亡線上救回來的那位醫生,感覺上就是這樣一位深沉的人物。
《巨流河》的正文一開始,這位醫生就出場了:
「……快滿周歲時,有一天發燒,高燒不退,氣若游絲,馬上就要斷氣的樣子。我母親坐在東北引用灶火餘溫的炕上抱著我不肯放。一位來家裡過節的親戚對她說:『這個丫頭已經死了,差不多沒氣了,妳抱著她幹什麼?把她放開吧!』我母親就是不放,一直哭。那時已過了午夜,我祖母說:『好,叫一個長工,騎馬到鎮上,找個能騎馬的大夫,看能不能救回這丫頭的命?』這個長工到了大概是十華里外的鎮上,居然找到一位醫生,能騎馬,也肯在零下二、三十度的深夜到我們村莊裡來。他進了莊院,我這條命就撿回來了。母親抱著不肯鬆手的死孩子,變成一個活孩子,一生充滿了生命力。」
我向齊老師說,我讀到這一段時是有畫面的。暗黑的夜裡,白雪鋪滿的大地上有著微光,馬蹄踏著厚厚的雪地前進,蹄印很深。騎在馬上的大夫已是中年,眉頭微皺,或許在心裡希冀那個小嬰兒能夠再多支撐一下,希望這一切都還不會太遲……
齊老師說,在她的心中,也是一直有一位在雪地裡騎著馬的男子的畫像。
書上說,之後過了不久,有一次,這位大夫再到附近出診。齊老師的母親,還去請求他為這個他親手救回來的孩子命名。醫生為齊老師取名「邦媛」,是《詩經》裡出來的好名字啊!
齊老師說:「這位大夫是在我生命的初始,給了我雙重祝福的人。」
所以,她在《巨流河》裡,在正文開篇的最後一段是這樣寫的:
「在新世界的家庭與事業間掙扎奮鬥半生的我,時常想起山村故鄉的那位醫生,真希望他知道,我曾努力,不辜負他在那個女子命如草芥的時代所給我的慷慨祝福。」
是的,齊老師,應該就是這樣。
那位醫生在回去的路上,心裡一定由衷地為這個小小的嬰兒喝采!將來一定是個肯努力又很堅持的女子,如此強大的生命力,誰能與她相比!
是的,齊老師,我相信那位醫生一定早早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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