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年輕的德國飛行員,在上週蓄意駕駛飛機撞山,當場造成連同自己在內的150人死亡。據座艙通話記錄器顯示,在墜地前一刻,他的呼吸仍然穩定均勻,檢警也在他的家中,找到多張憂鬱症的就醫紀錄與被撕碎的病假單。
在死者都並不能再說話的時候,我想我們就也不要急著說,悲劇來自他的憂鬱,或是說如果能夠早點發現,墜亡其實可以避免。事實是人們時常都在面臨命運的極限:在那些真正需要他人的時刻,往往無人能出席,何況是協助或理解。
但或許,留下來的人還是可以試著以「如果當時」的開頭造句——如果當時真有可能,我們能做的又可以是什麼?
在這次事件,憂鬱被看來是一切的主因。若只指稱憂鬱症可能讓討論過於侷限——尤其是尚未被醫學「認證」的「憂鬱症患者」,未必過得比「認證過的憂鬱症患者」來得好。所以我也想更全面地討論憂鬱的狀態,是怎麼時常被貶抑、忽略與排除。
在自詡進步與民主的現代社會裡,其實缺少對憂鬱,與其他「倒退情緒」的同理空間——一個不快樂的人,總是「被期待要快樂起來」。我們對每個人的心理狀態,都有個先驗的假設:人應該都嚮往幸福,每個人對該對自己驕傲,同時這種意識形態也與價值判斷相繫,導致正向的人,往往被視為進步、優秀的贏家;相反地,坐擁負面情感的人,往往受指責為不夠努力,並淪於道德上的瑕疵者。
社會上對於憂鬱的不寬容與不理解,更進一步導致憂鬱的群體更加失語。
以前曾流行過一個笑話,在一間精神病院,有位病友天天撐著ㄧ把黑色的傘,蹲在角落,每當經過的人問起,他總是沈默以對,沒有人可以理解他的舉動,連醫生都無法解釋這樣的現象。直到有一天,醫生也撐起同樣的傘,蹲在他的旁邊,他才終於開口說話:「嘿,原來你也是一朵蘑菇嗎?」
有時憂鬱的人,未必真的期望能得到其他人的理解。他們需要的,就只是有人願意安靜地,陪他當一朵蘑菇。
酷兒學者海澀愛(Heather Love)在《感覺倒退:失落與酷兒歷史的政治》裡提及,在當前看似民主開放、理性進步當道的時代,我們同時面對的問題是「如何打造一個夠落伍的未來,讓我們之中即便最不情願的人也可能想住在那裡。」
「倒退情感」(feeling backwards)是個吸納一切與負面情緒連結的重力場,羞恥、嫉妒、絕望、失敗、恐懼、無能為力、沮喪、孤獨、卑賤,都可以被廣泛到概括於此。而在現代社會中,這些不入流的陰暗情緒情感,正好站在光明理性的正對面,便全部被掃入需要被消滅、並予以導正改善的一切。
但這些感覺與情緒,其實都有意義。更為重要的是,我們不應把這些鬱結歸咎到個人身上,而應該從更廣的結構面來看:到底是什麼導致了他的鬱悶?以致於他無路可退?例如對我來說,倒退情緒即可能指出,現代勞動場域中關懷倫理(ethics of care)的缺失。
暫且先不討論精神疾患對於工作的實質影響,在現代化以降,奉行資本主義的勞動環境裡其實並不包含關懷倫理,以致勞動者的身心品質、或是身而為人的尊嚴,都只能在競逐不斷的弱肉強食中,成為次要甚至消失的暗影。
關懷倫理包含了一些基本的原則,比如相信人的脆弱與依賴,尊重因情緒導致無法工作的權利,同時當然更包括了對疾病、對無法自主的身體之寬容。與現代社會主張勞工的秩序、穩定、積極、正向、健康、吃苦耐勞相反,關懷倫理學強調的,其實只不過是「肯定身而為人的基本需求」而已。
在工作中, 身體多半只被認為是勞動生產的要件,我們不被鼓勵去照顧與身體、情緒相連的需求,而只是一具日夜不休,像是機器人般不會疲倦、不會受傷、沒有情緒、能夠永遠獨立自治的工具。比如女性的月經、懷孕或產後,都因為不具勞動生產力,而被貶為沒有價值;同樣的,與身體性相連的情感與情緒,混亂、原始、不能線性預測的心理狀態,也都被要求自勞動裡消失。
在工具理性主導的資本社會裡, 因為工作尚未完成,我們受的傷害不能被即時處理,尤其是心理面向上的更被認為「無關要緊」。但是事實上我們應該曉得,傷害就是傷害,沒有哪種傷害就不值得照顧,TED在前幾日也剛好推出「七種情緒急救的方法」(7 ways to practice emotional first aid),籲請大家正視情感挫傷這件事。
幸而德國之翼在墜機事件後,鑑於機長受到心理創傷,決定讓部分航班暫航,「因為他們還沒準備好」,他們說。正視人類理性的極限所在,包容情感的不定與傷悲,以及那些因為作為一個真實的人,而無力企及的無奈。
我真的願意安靜地陪你當一朵香菇。
簡維萱
簡維萱,台大獸醫系,八年級生後草莓,現於法國里爾交換。最喜歡的國家是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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