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對我來說,很像好幾集《大陸尋奇》節目上跋涉探訪、遊覽踏查的邊鄉僻壤,螢幕�堣s嶺川湖撲朔迷離的那�堙A遙遠而陌生。 之於家鄉,朦朦朧朧、模模糊糊,我的印象中毫無任何蛛絲馬跡可尋索以淺淺勾勒,只憑著爸爸斷斷續續敘說的大江大海以微微建構,更未曾追隨其返鄉的行旅回去老家看看而省親尋根;家鄉,這個被標記的某某省某某縣,現在只是懷念父親的另一處安頓荒心之祕密所在而已。
家鄉,遠在海峽對岸,那�堿O個什麼莊、哪個村、有何風景、是啥模樣……記憶中全無概念,連個基本雛形以片片拼湊、塊塊形塑都沒有,充其量那只是個藏在身分證背面、被冠上「籍貫」的地理鄉愁代名詞罷了。
秀出隨身攜帶的新式身分證,才猛然發覺正反面已都沒「籍貫」這欄,記得偶然填過的幾張表單,也沒問過我「籍貫」是哪�堙A拉向遠遠的記憶深處,只記得是在臺灣南部的鄉下度過童年的,再往前漫溯的血緣源頭,就都是空白的,「河南省封邱縣」,只是在床邊故事的幾則傳奇�堙A聽過爸爸片段零碎地提及過但沒去過的地名,卻無可抹滅且真實地印烙在田家族譜上。
而印烙在田家族譜上的,跟著流離失所、輾轉來臺、落戶生根的,還有好幾道值得一說其事、一嘗其情的家鄉味。
豆漿燒餅油條:早晨的想念
爸爸還健在的時候,早餐絕大多數時候都是他特別準備的,熱騰騰的豆漿燒餅油條。
爸爸每每起得早,天才剛亮、晨曦還未透出,後山蜿蜒的登山步道已健步巡過一大圈了,之後他都會繞道去兩條街外的豆漿店買早餐。豆漿店老闆是個老同鄉,一起逃難出來的,革命情感特深特濃。爸爸每天要點的餐,夥計們都知道而忙著準備,兩人趁閒順便聊個兩句,大家鄉音都濃重得很,霸在炸油條鍋旁邊,嘰哩呱啦地不知在談天論地些什麼,這短暫的他鄉遇故知,那可是爸爸每天最接近「家鄉」的寶貴時刻。
早餐包好了,就得再次「離鄉」告別,但返家路上爸爸總是春風滿面,彷彿剛剛才巡過胡同�堛漲倦I鋪,踏在童年時光的記憶石階,愉悅卻難免驚惶。無糖豆漿、包套的燒餅油條拎回家,倒漿擺盤後一人一份地擱在桌上,然後叫我們起床,盯著我們乖乖吃完,催著大家抓緊時間上班上學,留下滿室的孤寂陪他老人家一整天。
其實他在家鄉早上吃的簡單,半片撒了少許芝麻的薄餅混著水囫圇下肚,就夠了、就很滿足了、就非常感恩了。豆漿燒餅油條的早餐慣習,純是圖個「歸鄉」的「小小聚會」罷了,我們真不懂事,總是不願一早就跟著返鄉,直是吵著麥當勞或美而美才是現代故鄉。
爸爸走後,老同鄉也收了豆漿店回大陸去了,一時之間,我連欲回味河南腔以延伸思父之情的機會都沒了,早餐也被孩子吵著而埋入漢堡薯條可樂�堙A家鄉,真的離得愈來愈渺茫、愈來愈斷代了。但我總會帶上豆漿燒餅油條陪著,陪著孩子、陪著爸爸,以祭一頓早晨的想念。
牛雜麵疙瘩:痛的紀念儀式
家鄉一直都養著兩頭牛,是豢來犁田的有力幫手,春耕前的整畦翻土、秋收後的稼糧拉車,乃至移徙他鎮、登高行遠的負重運輸,都需靠牠們幫忙著勉力完成。爸爸自小就是放牧的牛仔,每天陪著餵著守著看著,共處了多年都煉出了濃厚感情而稱兄道弟,大人們更是時時告誡著:牠是我們一家人,要心懷感恩、不准吃牛肉。
這是一道聖旨。
爸爸早年隨學校來臺,後來進入部隊並駐紮在北縣瑞芳山區的運輸營,伙食�堨u要有牛肉的,他都敬謝不敏。然而當年物資缺乏,可以吃到牛肉以補充營養與體力是相當難得的,爸爸敵不過老師長官勸著要入境隨俗的苦口婆心,雖仍謹遵聖旨不吃牛肉,只揀選著腸肝肺腎等內臟的牛雜入口配食,時日一久,牛雜也成最愛。
北方人嗜吃麵食,不過爸爸不喜歡長條狀的粗白麵,他總是親自從揉麵粉就開始手製自己酷愛的─麵疙瘩。麵糰在手�堮熊萛熊菕B豫謠在嘴邊哼著哼著,有如迎風在家鄉曠野中牧牛般的爽朗暢意,好不快樂。而爸爸常將牛雜拌入麵疙瘩,偶爾也將牛雜麵疙瘩摻入熱湯�堙A再鋪上酸菜蔥花,一整碗滿滿的實在、豐富、飽足,早已是餐桌上家常的主食了。
其實真正愛吃牛雜麵疙瘩的是我,因為麵疙瘩上印記有爸爸粗獷、滄桑、離亂的手痕指紋,麵疙瘩�媔ヶ蛣萛a鄉亢遠、悠揚、通澈的回響繞梁,我循著爸爸用心淑世的手藝,走一趟他新鋪的歸鄉路,沿途覓找著他刻意留下的家鄉記憶。悵然面對著整碗浮著蔥蒜、飄著肉香的家鄉味,是我想念爸爸的紀念儀式,每吃一口、就痛一次。
窩窩頭和蒜頭:保命護身
每每聞到蒜頭辛辣嗆味,我就不禁想起爸爸曾說過的那則倉皇離鄉、不堪回首的祕辛故事。
當年,好早好遠的當年,陪著千里逃難遷徙的簡單行李內,幾件換穿衣褲、一雙破鞋、寫家書用的紙筆、幾許散錢之外,還塞了硬邦邦的窩窩頭,以及一串沒剝皮的蒜頭。倉皇動身臨行前,都沒來得及奔回家和父母親道別,就草草將平常他們叨叨念念的幾句叮嚀繫綁在行李上,跟著學校師長們集體上了軍卡,六、七十年沒再回去過了。而叨叨念念的幾句叮嚀正是:要記著,窩窩頭是保命的隨身糧;蒜頭是護身的保健藥,千萬別餓著、病著了。
這情景在我進陸官入伍時也曾在月臺上演過。那天爸媽沒送我,我孤獨拉著行李箱兀自上了直往南臺灣馳駛的專屬列車啟程,看著別人是全家大小淚眼相擁送別,其他人還有學校的學弟妹以樂隊花圈敲鑼打鼓榮耀歡送,我一人一路哭,哭到睡著,醒來則一直呆視窗外流景……直至傍晚到了鳳山,整理部隊魚貫行軍至官校。這時,爸媽竟提早就候在車站出口,更陪著我走了好幾公里的路到學校門口,原來他們一早便兼程開車南下,給我驚喜給我祝福也給我力量,就差沒給我窩窩頭和蒜頭。
迄今的這趟人生行旅中,我從沒吃過、甚至沒看過窩窩頭,在料理�堣]少用可解毒殺菌的蒜頭以提增味道,但卻時時惦記著綁在行李上、那叨叨念念的幾句叮嚀,它比家鄉味還濃沁催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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