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三年前碰到羅智成老師,當時他興奮地秀出他的ipad,裡面有許多攝影照片。沒想到三年後,他真的出了一本旅行攝影集。被讀者暱稱為「教皇」的羅智成,不僅在心靈世界中開疆闢土,也在現實世界中遊歷,採訪中,他又談起了另一個計畫,或許很快又有新東西誕生。而讓他如此充滿動力的原因或許是,他永遠好奇的觀看這個世界,就如同美國攝影家Stephen Shore在《The Nature of Photogrpahy》所描述,攝影者經常帶著嬰孩般天真的眼光,這是攝影的起點,也是最大的樂趣來源。
Q:個人的攝影史是如何開始的?
A:如果是談到攝影,那我個人的攝影啟蒙可以追溯到高中時代。那時候朋友之間有一種競爭的關係,大家各有各的專長,在那個氣氛下其中有些同學玩相機,我也自此開始接觸攝影。到了大學,我跟著幾個死黨更熱衷於玩攝影,玩暗房。但是真正大量的拍照是後來到美國住了四年,那邊有很多視覺經驗是新鮮的,會讓人不由自主的大量拍攝。基本上我一直都很喜歡攝影,可是技術層面我沒有那種耐性。很多時候,我只是在抓那種瞬間的美感經驗,我認為那是攝影這個媒材所擅長的,這也是我拍照最大的快樂。
Q:如何從單純的喜歡拍照,進而想出攝影集?
A:我拍照的習慣是屬於浪費型的,每次出去可能都拍了幾千張,在這個過程中我發現我拍照的心情有時候很接近我文字的創作,事實上我的文字創作也不僅僅奠基於文字,而是有一個更背後的東西,所以文字可以表現我心智的一個面向。插畫跟攝影可以表現另一個面向。在此之前,我的幾本書都已經是文字與圖片一半一半,《南方以南沙中之沙》、《M湖書簡》,我就已經有一個想法要出攝影集,但是攝影畢竟在我的創作中並沒有那麼優先順位,在沒有迫切的衝動的情況下,零零星星的將很多照片加進書當中,題目也換了十次以上,直到這幾年是因為我想玩電影、玩舞台劇,開始大量接觸視覺的東西,所以我就想是不是該真正把攝影書完成,做一個開始。
Q:攝影集中的照片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被拍下,通常促使你按下快門的動力是什麼?
A:我會問自己,如果我的鏡頭是一個生物,那它具有什麼特點:我歸納有五種驅力:趨光性、趨根性、趨群性、趨異性與趨己性。趨光性是指光線創造所有美好的視覺經驗,譬如物體的質感與顏色。當光有所動作,我的鏡頭就會去捕捉。趨異性指的是對於陌生的、遙遠的地方、人或物,我會被他們所吸引,按下快門。趨根性,是人類本性想要接觸的東西,譬如舒適的、自然的、具有療癒效果的事物。趨群性是指人。包括人的動作、表情都會吸引我,事實上人本身就是美感經驗的一個重要的來源。早期我對於人的部分比較謹慎,但現在慢慢比較可以掌握。趨己性是回歸自己的內心、個性,透過攝影呈現自己光怪陸離的想法與個性。
Q:但有趣的是,大部分的攝影家其實避談自己拍照的哲學。因為不想讓圖像被文字所限制,也害怕讀者由此解釋。事實上在攝影集中有一類的照片,看似在五種驅力之外,他們像是抽離了日常的脈絡,與任何事物都毫無關係,這種典型現代主義情境式的照片,又會如何解釋呢?
A:的確,我是一個大腦過動的人,所以我會讓我的論述方式比較周延,即使是不屬於任何動機,我仍然想賦予一個解釋,作為一個不停在做省察的人,這是一個挑戰。事實上在詩當中常遇到很多無法解釋的部分,但站在後設的位置去挑戰這個「無法解釋」是最有趣的。你提到那一種照片其實就是疏離,我馬上想起有一張照片是都柏林的路燈,那時陽光灑在鋁製金屬路燈上,引起一種短暫失神的狀態,與任何事物都無關係。這種似乎與任何事無關的主題,本身就是一種獨特的態度或觀點,趨己性就包含了這類東西。當你碰到這種東西,你不是被任何理由而吸引,因為影像本身的意義根本還未形成,你甚至離開之後就馬上忘記。只是因為帶著相機,所以可以在意識沒有充分啟動的時候就拍下。
Q:所以在實際拍照的時候,習慣上都是在意識未明之前,就憑著感覺拍照?還是會先構思,然後慢慢地調整角度或各種參數?
A:兩種都有。我拍照的自由度很高。有些東西我反反覆覆拍很多,有些拍了就走。有一張照片,是我到佛光大學偶然看到一道光線投入廁所就拍下來,並沒有什麼明確的構想與內容。又像在加州拍的一張照片,我是事後看才發現竟有四個同等肥胖的女人,可是拍的時候完全沒注意到。另一張在南極的照片,我眼睛當時沒有把攝影對象解像出來,看不出那是山還是高原還是雲。我也發現我的鏡頭有時會比我的肉眼注意到更多事情。而且通常注意到的是我沒注意的缺點。譬如一些雜物,或是背景干擾了主體。
Q:有趣的是,在攝影剛出現的時候,很多拍照的人面對照片的時候,他們也會對於攝影的「意外性」到很困惑,因為相機總是拍到人預想之外的畫面。在事後編輯的時候,你是否也有這樣的困惑?編輯時,主要的考量是什麼?
A:會。因此我常常猶豫兩件事,到底應該選擇一張主題普通但是形式完美,還是主題特殊但是技術層面沒有很好的作品。譬如廁所那張照片,主題沒有什麼,但是卻很有個性。又有一次我搭輕航機拍照,那個景色很特別,可是技術上無法講究。我在利比亞的市集拍照時,突然有個小孩衝到前面跟我打招呼,結果我在匆忙的情況下,對焦在後面的背景上,很有魅力的小孩反而模糊道;雖然看起也很有一種顛覆性,但是我就會想到底要不要挑這樣的相片。
Q:同樣的問題,如果就讀者的角度,你希望讀者看到的是什麼呢?是一個攝影者自己的個性,還是攝影的專業性,譬如精準的構圖與對焦,又或是其他的東西?
A:如果是一個展覽,也許我會選更多具有個性的照片,但當我面對是一個正式出版的攝影集,我會比較謹慎周延。在顛覆跟遵循專業之間,我搖擺的情況比起從事文字書寫時嚴重得多。到底要強調哪一部分?是個性、資訊性、還是扎實的觀點?雖然我一直認為無所謂跨界這件事,我本質 上是「無」界的。但是我還要跟攝影的disciplines進行辯證,我希望我的東西即使是專業者也能夠欣賞。某種程度上,我其實也想呈現攝影美感的多樣性。很多攝影師都會堅持某一種風格跟主題,但是相信這本書比較具多樣性,我希望它看起來豐盛扎實,也許這不應該是創作的第一考量,但是我還是希望會有這種感覺。
Q:這種豐盛,某方面意味著文字的輔助嗎?作為一個文字創作者,在圖文的關係上有什麼考慮?
A:這次我毅然決然完全不考慮文字的輔助,本來我連標題都不想放,更不用說攝影參數,我只想照片的事情。雖然最後還是要顧慮到閱讀的方便性,所以增添了一些文字的內容。但我還是希望用了這個媒材就要發揮那個媒材的特質,而不須依靠其它方式表達。
Q:所以文字與攝影媒材的相異之處在哪裡?是否會感覺到衝突?譬如文字有時間性,攝影卻完全只是時間之流的一個切片?
A:事實上,當我在交替使用文字與攝影這兩個媒材,我注意到的是兩者的相似性而非相異,那種自然而然的感覺是很強的。我使用文字的時候不會想到攝影,而不去想的原因是因為轉換很自然。拍的過程中也許會受到文字的影想,就像在文字的時候我對於影像比較敏感,自然受我圖像背景的影像。總之,主觀上我不會去想這個相異性,這可能是極少數我還沒有準備好去解答的問題。
Q:但人文上的涵養,必定還是會影響攝影,譬如你在詩中經常描述一種心靈上的遊歷,而在照片當中也有這種考察乃至親炙文化現場的感覺,這兩者有關連嗎?
A:那也許是我的習慣,像是一種臨場感。我寫詩的也想做到這件事。要讓讀者感動不是要他先去進入抽象的意涵,而是帶他進入現場。攝影的時候,我也會想假如「你」在現場,會不會有跟我一樣的感覺?但是文字與攝影畢竟不同。文字是一個符號,是讀者透過自己的經驗翻譯,然後建立畫面。攝影則是帶人來到現場,它是一個完成性更高的空間。所以要讓讀者有想像的空間,必須要在第一時間超出讀者的期待,讓讀者放棄自己的想像,但也不是完全放棄。而是營造一個讓讀的人與拍攝者可以共同進行更多探索的場景。
Q:習慣使用什麼樣的拍攝模式與器材?
A:早期我比較注意到光圈、快門,因為玩幻燈片的關係,這些設定要比較精準。我也很喜歡淺景深的感覺。到了開始以旅行為主來拍攝的時候,我幾乎都用自動,那是我很快樂的事情,我完全解放了。但是自動模式很多時候沒有辦法很準確的控制,譬如對焦不對。但也可能也有趣味,這就是我一直困惑的地方:技術的專業與顛覆的個性之間該如何拿捏?總體來講,我現在拍照越來越直覺,因為越來越方便。相機我早年用Nikon,進入數位時代後友人介紹我一台Olympus E1,現在是一台Canon 5DMarkII,基本上我現在都用這一台。鏡頭方面,有一顆透光性不好但很好使的Sigma 28-300的變焦鏡頭,像作弊的利器。還有正規的Canon 50 1.8很重,我試著習慣它。早期我很喜歡望遠鏡頭,它可以創造照片的緊湊感,我也一直很喜歡滿版的畫面。現在我也常用廣角鏡,但是廣角很難使,特別是在東亞地區,我們的景觀太過於零碎,所以常常只能用特寫。難得碰倒有些地方可以用到廣角,就會有幸福的感覺。
Q:希望這本書能帶給讀者什麼?
A:我的每一個作品都是我心智狀態的拼圖,攝影如此、文字亦是,我希望透過我自己的美感經驗,帶給大家對於旅行、對於攝影更多的想像。
汪正翔
台北人,台灣大學歷史研究所碩士,後至波士頓美術館藝術學校(SMFA)攻讀藝術創作(但不想念完)。目前往返碧潭與台北之間,接案維生,也從事攝影 評論與創作。最喜歡的作家是桑多.馬芮(Sandor Marai),最喜歡的歌手是尾崎豐。不喜歡現實的人,也不喜歡假正面。著有攝影文集《My Scenery Only for You:那些不美的台灣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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