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我忘了您擅長隱喻,當年畫院考試,題目是「竹鎖橋邊賣酒家」,別人都畫酒家飲者,而您只畫個酒簾從橋邊的竹林伸出,就得了大獎……
李唐老哥,您好!
首先我得向您致歉,因為我雖然久仰大名,甚至常在課堂上介紹您是中國最偉大的山水畫家,但說實話,我從來沒細細研究過您的作品。當然,這也得怪您的畫是絹本,已經老得發黑了,印在書裡一團黑,就算到故宮趴著玻璃看原作,也是模模糊糊。直到我最近逛故宮,進專題展覽室之前先經過一個房間,整面牆是幅放大的山水畫,我匆匆走過去,又立刻退回來,天哪!只見滿眼的松林好像隨風擺動,旁邊的澗水似乎渹渹有聲。尤其上游,隱約從松樹間透出來,黑白對比閃亮閃亮的水光,讓人想到王維的「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真覺得有冷冷的山風撲面而來,才驚覺:這不是李唐的〈萬壑松風圖〉嗎?
您有多大的工夫和耐力呀!我早年放幻燈,向學生介紹這張畫,只會說:「瞧!七十多高齡的李唐,居然能畫這高六呎、寬四呎半的大畫。」卻沒想到您老哥連畫松針也一絲不苟,就算放大,都能見到一根根全是尖的。而且松枝左扭右拐,即使前面被遮住,後面還接得上。盤根錯節更甭說了,如同巨龍之爪,狠狠地抓著地面。如果全靠想像,您能表現得這麼有變化嗎?
李唐老哥,我猜您一定是對景寫生的。最起碼是先在野外寫生,再回家慢慢經營。誰說國畫沒有精準的透視?看您這張畫,瞧那瀑布小湍高低層疊,您根本是用「定點透視」。而且必定先打了底稿,墊在絹的下面畫,所以構圖完美、下筆肯定。不過我發現您大概太瀟灑縱肆,水邊的岩石有一筆畫過頭了。換做別人大不了將錯就錯,蓋過去。可您老哥堅持不改,為的是要透視的感覺好。
雖然說您是對景寫生,其實您也有浪漫的創造,譬如遠景,若不是您比吳承恩早了幾百年,我一定要說那幾根活像手指的仙山,是受到《西遊記》裡孫猴子在如來佛掌心撒尿的啟發。更鮮的是,您居然把題記寫在其中一座山上,這可比范寬將名字藏在樹叢間霸氣多了!
當天我就去故宮商店買了您的〈萬壑松風圖〉複製品,店員說:「這是最後一卷,沒了!」回到家,我立刻掛在牆上,卻也立刻氣喘發作,大概因為庫存太久有股怪味,我只好先噴氣喘藥,再戴上口罩欣賞。據說這是日本專家四十年前開著超大攝影機去故宮拍攝的,原寸原色印在絹上,幾可亂真。
我一寸一寸趴著看,越看越嘆服,所謂「石分三面」,您老哥真是做到了,尤其您用毛筆側鋒畫山岩,確實表現出三度空間的立體感。我相信您一定寫生,而且畫的八成是石多土少的北方山水。是太行山嗎?我去「郭亮村」時見到的山水就這樣子。對了,您老哥在北宋倒台的時候,不是還流落到太行山,幹過幾天土匪嗎?
對不起!不是對您不敬,早年張大千也被土匪抓去作過師爺。何況您老哥在土匪窩裡收了個徒弟蕭照,後來還跟您隨宋室南渡,在街上擺攤子賣畫,進入畫院成為待詔呢!可見土匪裡不乏人才,尤其亂世,很多人才當土匪,深造之後改邪歸正,更是氣魄非凡成為大家。這張畫雖然題的是「皇宋宣和甲辰春河陽李唐筆」,算來您當時還沒落難,但我猜您八成經常遊山玩水。不僅如此,還可能「爬」山「涉」水,因為您畫出了花崗岩的質感,搞不好爬山時被尖銳的石頭割傷過。畫面右下方的小路是您常走的嗎?為什麼不加個人物?譬如畫位光頭和尚,李白的「蜀僧抱綠綺,西下峨嵋峰,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多合這張畫的意境?對不起!我忘了您擅長隱喻,當年畫院考試,題目是「竹鎖橋邊賣酒家」,別人都畫酒家飲者,而您只畫個酒簾從橋邊的竹林伸出,就得了大獎。哇,聰明聰明,為您老哥喝采!
您畫山澗也精采,應該是「溯溪一族」吧?因為您畫的不僅是懸泉飛漱,而且表現了山澗裡的陰濕水氣。誰說中國畫不重視光影?這幅畫中的瀑布,因為躲在陽光照不到的幽谷中,您還特別在白色的飛瀑上加染陰影。李唐老哥!我發現您畫的八成是下午將入晚的山水,因為天空染了淡淡的紅。還有:您不像後來大多數的中國畫家把天空留白,即使今天絹變黑了,仍然見得出天空整個用赭墨染過,襯托出層層暮雲。我還猜這張畫是坐南朝北,因為畫面右邊是西,整張山水,朝右邊的山石都比較亮,而且帶一點赭色。對了!由樹梢觀察,畫上吹的是微微的東風。
李唐老哥,您要是當年能出國,絕對可以去歐洲教畫,他們寫生的功夫遠不如您,您非但對透視和光影下功夫,連色彩都講究極了,而且少用純綠、純藍、純赭,硬是把它們混在一起,您還加石青石綠這些礦物質顏料呢。李唐老哥,您也太迂了吧!舉個例子,您先用墨畫松樹,連松針都一根一根描,然後染水綠,在上面用青墨勾一遍,仍然是一根一根畫。這還不夠,您再在前景的松針上加畫一次不透明的「石綠」。這是何必呢?您最後用的「石綠」蓋上去,不是把先前畫的都遮住了嗎?雖然經過將近九百年,原先的石綠色多半不見了,但我猜您八成是為了讓前面的松樹跟背景對比出空間感。換作別的畫家,一定會把背景的岩石畫淡一點,但是您不幹,您要的是「山從人面起,雲傍馬頭生」的力量。也正因此,〈萬壑松風圖〉被公認是故宮「鎮館三寶」中最有力量的。
後來的文人畫家很可能怕他們逸筆草草的作品,跟您的皇皇巨構一比就不見了,所以批評您畫得太重太滿。但是李唐老哥,您也別傷心!這可是因禍得福啊!正因為您這張畫總被束諸高閣,很少懸掛,所以殘破的地方不多。尤其值得慶幸的是乾隆老爹居然沒在上面舞文弄墨,使您這幅畫能夠老得清白,沒被霸凌。
還有一點我不解,李唐老哥,您作這張畫的西元1124年,搞不好已經七十六高齡了,您的眼力還這麼好,手還這麼穩,您是吃什麼仙丹妙藥?讓我這個後生晚輩很不服氣,所以我也要照您的路走一遍。我可不是要去太行山當土匪,而是要臨摹您老哥的這張曠世巨作。我會照樣在絹上以小斧劈皴畫岩石,以中鋒小筆勾松針,跟著您的腳步,亦步亦趨,一絲不苟地「克隆」一張。
只有您畫錯的那筆,嘿嘿!我只當沒看見,不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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