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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改寫,人人心中都有《紅樓夢》的結局,黛玉如何死?馬道婆如何死?賈府如何抄家?賈母如何死?鴛鴦如何死?王熙鳳如何死?迎春如何死?妙玉如何遭劫?惜春如何出家?第一百一十三回,巧姐兒如何躲過劫難被劉姥姥救到鄉下?
也許回到小說開始的判詞,每個人的結局都已經寫得清清楚楚了。按照第五回的判詞,是可以續寫《紅樓夢》的,但是,有趣的是「詞頻」不同,植物少了一半,雖然結局事件相同,像塑膠花替代了鮮花,氣味不見了,文學的氛圍自然出現變化。
第一百一十四回之後,作者努力要在最後讓繁華重現,甄應嘉「蒙恩還玉闕」,「甄」家一直是「賈」家的暗示,「甄」家先抄家,接著就是賈家抄家,此時「甄」家蒙皇恩復職,也當然預告「賈」家復興。《紅樓夢》最後十回總讓人覺得邏輯太規矩,速度太快,少了小說撲朔迷離的趣味。
第一百一十五回,甄(真)賈(假)寶玉的見面,這一段應該是結尾重要的一個情節。「雲門舞集」林懷民編舞,舞台上有兩個寶玉,這是抓住了《紅樓夢》神髓。書中一直有兩個寶玉,同樣年齡,同樣長相,同樣性情,他們卻始終沒有見面。
我們總覺得世界上有另一個自己,跟自己如此相像,又始終無法見面。那個自己,有時近,有時遠,撲朔迷離,若有似無。
甄寶玉和賈寶玉在第五十六回見過面,是在夢中相見。賈寶玉睡在榻上,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矇矓睡去,神魂出竅,去了南方甄家,見到甄寶玉,見到夢裡的自己。那一次相見如此迷離,使人看到一百一十五回「甄」、「賈」相見,反而悵然若失。
我們跟另一個自己要如何相見?我們跟另一個自己如何說最深的心事?
我們跟另一個自己渴望相見,卻又覺得還是莫如不見?
我們都有尋找另一個自己的渴望,也同時又有恐懼。
第一百一十五回,甄寶玉出現了,不是在鏡子裡,不是在夢中,是在現實世界,這樣的出現,讓我大吃一驚。連賈寶玉也悵然了,甄寶玉像一個勵志的老師,講經世濟民大道理,他如此正經八百,以完全世俗的角色出現,和「頑劣」、「感傷」、「頹廢」、「虛幻」的賈寶玉如此不同,甄寶玉向賈寶玉開示,勸導他如何改過自新,走向人生正途。
讀到這一段,忽然覺得「真」如此恐怖,常常泫然欲泣,想永遠躲在「假」的世界裡,如果「真相」如此,很疑惑究竟要不要跟另一個自己相見。
《紅樓夢》的尾聲有很多干擾,包勇寫得粗糙,何三也早有張愛玲批判過。小人物寫得粗糙,很難讓人滿足,跟前八十回大相逕庭。
第一百一十八回,賴尚榮也變成一個唯利是圖的小人,他是賈家世襲奴僕出身,祖母賴嬤嬤是老管家,父親賴大成為重要的大管家,賴尚榮因此從小蒙恩,去除了賣身契,可以讀書做官。賴尚榮在小說前八十回,是柳湘蓮的好朋友,跟賈寶玉、秦鐘也有深交,一百一十八回為了賈政跟他借銀子,露出小人嘴臉,我還是大吃一驚。
尾聲裡賣巧姐兒的事件牽扯出賈薔、賈芸,都讓我有點為他們悵憾,前八十回寫賈薔與齡官的愛,寫賈芸和小紅的愛,都讓人懷念,他們如何一一「面目可憎」了起來。
第一百一十九回寶玉中了鄉魁,沐皇恩,連賈珍這樣敗家的根本,最惡質的人物,也得到皇恩赦免,重新復職襲爵,續書者為了「復興」不遺餘力。在一百一十八回、一百一十九回,馮其庸的「說明」中都有嚴厲批判,不再贅述,我只是覺得批判可能太過,人人心中有一本《紅樓夢》,結尾應該也各自可以改寫。改寫,自然就有好有壞,文學上的事,還是雲淡風輕的好。
讀到最後一回,心裡會有一種荒涼沉靜,賈政扶賈母靈柩回金陵,不只賈母靈柩,還尾隨著王熙鳳、秦可卿、鴛鴦的棺木,賈蓉也另送林黛玉棺木回蘇州。一個送葬的隊伍,卻收到家書,說寶玉、賈蘭中了科舉,獲罪的賈赦也復職了。
在回家路上,悲欣交集,「行到毘陵驛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個清淨去處」,賈政在船上寫家書,寫到寶玉,抬頭忽見遠遠雪地裡一個人,光頭,赤腳,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斗篷。這人在雪地裡向賈政倒身下拜,賈政看不清楚,急忙出船,那人拜了四拜,賈政要還揖,好像是寶玉,大吃一驚,問道:「可是寶玉?」
寶玉已經被一僧一道夾住,說:「俗緣已畢,還不快走。」
這是尾聲的好文字,也是好畫面。有一天我們都要倒身下拜,拜一拜俗世緣分,拜一拜俗緣裡要告別的人,就可以了無牽掛,就可以走了。
一僧一道,把一塊頑石帶到人間,「俗緣已畢」,這一塊頑石也要回到青埂峰下,嗔愛多事,天荒地老,他其實也只是回到原來的自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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