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嘗言:人生猶如白駒過隙。這個比喻不但形象地表明人生時間的短促,而且也顯示出人生空間的狹隘。人生不論短長,都不過像一匹馬駒躍過一個狹隘的山口,白光一閃而過,瞬間消逝無蹤。人到晚年,尤其體味出這句話的深刻意涵。幼年時總覺得前途漫長得難以捉摸,如今始知人生竟是如此短暫。十六歲的少年時代,在戰火和戰火的餘燼燒燎下,被狂流的難民潮風吹席捲到台灣,一眨眼已經過了七十寒暑,超過一甲子的時光。失去了原鄉,台灣是我成長的地方,也是我父母的埋骨和小女兒出生之地,遂自然成為我心目中的故土。這七十年間,雖然一半時間浪跡天涯,但倦鳥歸林時仍然定期返回故土。算來自從基隆登陸後,我曾接觸過眾多台灣的地氣,諸如淡水、蘇澳、宜蘭、台北、桃園、鳳山、大甲、台南和花蓮,都是我曾長期或短期居住過的地方,可以說台灣的北、中、南、東各部都住遍了,其中又以有府城之稱的台南為時最久,前後已超過二十年的光陰,四分之一的生命在此潺潺流過,與此城的緣分委實非淺。 記得大學畢業後服預備軍官役的時期,在鳳山集訓三個月後,本來分發到台北的政工幹校接受分科訓練,由於個人的政治潔癖,甚怕與政黨牽惹上任何瓜葛,於是急忙與他人交換到當時認為比較單純的台南砲兵學校受訓,九個月後退役,拿到一紙砲兵少尉的證書,文科同學在當日出任砲兵少尉的可說是絕無僅有。在砲校的一次辯論比賽,引得在場的官兵爆笑不止,以及跟我的鄰兵許介珪在鳳梨田中並肩打野外的情境至今記憶猶新。那時候府城還是個小城,星期日從砲兵學校的校區進城到赤崁戲院看一場電影,必須乘坐搖搖晃晃的公車穿過好大一片農田與郊野,才能抵達府城市內。今日,砲校的舊址早已在繁榮擴展後的市區之內了。
十七世紀的一六六一年鄭成功率軍攻台,從鹿耳門水道駛入台江內海,在禾寮港(如今的開元寺附近)登陸,直取赤崁荷蘭人防守較為薄弱的普羅民遮城(Provintia),迫使荷蘭守軍投降,遂改赤崁為東都明京,並在近郊設承天府和天興、萬年兩縣。稍事休息及補充裝備後,翌年初鄭成功又成功地包圍了荷蘭人在台灣的主要也是最後的要塞——熱蘭遮城(Fort Zeelandia)。荷蘭本土畢竟鞭長莫及,難有援兵,鄭氏用激烈的砲火迫使荷蘭的主帥揆一(Frederik Coyett)屈服,接受和談,使揆一於同年二月九日黯然率軍撤出台灣。這一場戰爭,以和談的方式結束,雙方傷亡不大,最後客客氣氣地該走的走,該留的留了,從此台灣遂成為漢人統治的世界,大批福廣兩省的移民源源而來,其中又以福建漳、泉二州的移民最多。府城因為是明鄭驅趕荷人之後漢人在台灣最早落腳的地方,保留了台灣最多的名勝古蹟,像台灣的首學孔廟、鄭成功夫人修行的開元寺,都是台省最早的古蹟。其他如安平古堡、億載金城、赤崁樓、天后宮、聖母廟等,無不是台灣獨一無二的一級古蹟和中國文化的具體表徵,為台灣其他城市所未有。運河兩岸的天光水影景色宜人,古老的窄巷小路仍遺留著歷史的馨香,幾條有風鈴木或鳳凰木的街道,春天黃花、紅花盛放的時節十分美麗。
府城的歷史氣息和人文環境是最吸引我的地方。一九八七年,厭倦了倫敦陰霾的冬天以及惦念年事已高的父母,決定辭去倫敦大學的教職回歸台灣,選擇應聘的正是台南的成功大學,於是又再度來到府城。在成大從一九八七年一直教到一九九七年退休為止。為了配合系所的需要,退休後並未終止指導研究生的論文,而且仍兼任兩門課程,所以始終留住府城,不曾離開。在府城,與母親最後的幾年守護在一起,可以晨昏定省,使我一生覺得豐足。小女兒也在府城誕生,拜府城特別重視音樂教育之賜,使女兒走上作曲之途;時光飛逝,如今已經研究所畢業了。
台灣的發展重心自明鄭降清後逐漸北移,台北取代台南成為政治與文化的中心,但是台南市並未因此而沒落,仍然保有了歷史與人文的傳統,可謂台北之外最重要的文化重鎮。原來的工學院早已發展為台灣的重點學府之一的成功大學,台南師院也改制為今日的台南大學,此外還有台南藝術大學、南台科技大學、崑山科技大學、台南應用科技大學、遠東科技大學、南榮科技大學、長榮大學、交通大學分校、台灣首府大學、真理大學、康寧大學、嘉南藥理大學、中華醫事科技大學、台南護專、敏惠醫護專校、中信金融管理學院等將近二十所高等學府。看到這一所所高等學府冒生出來,有時我不免自問:不足兩百萬人口的台南市需要這麼多的高等學府嗎?也許真的沒有這種需要,但是由此可看出台南人對高等教育的重視。
多年前我們竭力倡議的現代文學館,久經周折,也終以台灣文學館的名義落腳在府城,占有了依傍台灣首學孔廟的台南市府舊址,使具有歷史意義的建築獲得新生,內在寬敞、外表宏偉,成為府城必要參訪的重要名勝。台灣的作家(特別是現當代作家)的文物多收藏於此。多年前我也將我的手稿、文友的來函以及多餘的藏書捐贈給文學館。如今考慮到自己已步入人生的風燭之年,今冬飛來府城主要的目的就是整理個人的舊物,除部分手稿、圖書及私人信函為國家圖書館、文訊資料中心及成大圖書館索去外,從民國三十七年起幾十年的日記、剩餘的已完成及未完成的手稿、文友的信函、照片、紀念品等都再度捐贈給府城的文學館,承廖振富館長及收藏部的林佩蓉小姐親自來我處搬走,了了我一樁心事。
我在台灣的友人故舊,大都是文學界和學界的人士,他們多半都在台北,但在府城卻也並不寂寞。學界的同窗、同事、朋友眾多不計外,我所熟悉的與府城有關的作家也不在少數,葉石濤、葉笛都出生於此,郭楓青年時代在此度過,視台南為第二故鄉。在成大執教過的作家,據我所悉,在我之前曾有蘇雪林、柏楊、林瑞明、黃永武等,在我之後的有孫述宇、陳之藩、夏烈(祖焯)、石光生、汪其楣、葉海煙、蘇偉貞、徐錦成。成大畢業生中揚名文壇的也大有人在,像龍應台、董橋、舞鶴、初安民、夏曼.藍波安、痞子蔡等都有眾多的讀者;白先勇雖非成大畢業,但曾在成大水利系度過一年時光。二○一一年,成大曾為這些作家們舉行過一系列的「成大文學家國際學術研討會」以及個別作家的書展,可說盛況空前。
我初抵成大的那一年,恰巧台南市在天主教紀寒竹神父的熱心贊助下成立了南部第一個現代劇團——華燈劇團,我也成為該劇團的常客。後來該劇團漸漸發展成專演出本土劇作的台南人劇團。我的劇作《蛙戲》的演出,使台南人劇團提升為有能力演出歌舞劇的團體。該劇團的前後兩任藝術總監許瑞芳和呂柏伸,前者成為劇作家,後者則成為積極推動西方經典劇作台語翻譯演出的導演和製作人。最近幾年呂柏伸因為在台大戲劇系任教的關係,把台南人劇團移師到台北,使台大的戲劇系師生多了用武之地,卻使府城失去了原來的一份戲劇彩光。年過七十的老人登台演出也是從在府城成立的魅登峰老人劇團開始的,後來老人劇團的建立也影響到台灣其他各地。
府城的這些歷史與人文風光造就了風光的府城,倘若從一個歷史的制高點俯望台灣,缺少了台北,台灣還是台灣;若是缺少了府城,台灣就再不是台灣了。後來離開府城遷居加拿大的維多利亞城本非我所願,雖然眼前已相距萬里,但每年常會受到會議或演講的邀請再度回到這裡,不然也會以避寒為藉口,來此享受著府城的陽光和成大泳池的清涼之水,少則數月,多則半年,使自己覺得並沒有真正離去。
我所居住過的城市,常常成為我寫作的資源和背景,我住了這麼長久的府城,當然也會帶給我不少靈感,於是曾有《府城的故事》的發表和出版。我是一個在敘事藝術上絕不願重複自己的人,過去出版的《北京的故事》在結構和表達形式上不同於《巴黎的故事》或《生活在瓶中》,後來的《墨西哥憶往》也不同於《巴黎的故事》與《北京的故事》,其他如以溫城、愛夢屯等地為背景的《孤絕》、《海鷗》、《夜遊》和《M的旅程》都各有各的敘事形貌和情調風格。我的劇作也迥異於傳統的現代劇。《府城的故事》當然也不例外,又在追求與前極不相同的另一種敘事方式和氛圍。這本書的完成使我覺得自己的心靈已與府城緊密相連了。
我本是二十世紀初期出生的人,僥倖邁入了二十一世紀,幸而還保有了正常的行動和清明的頭腦,尚可迎接新的挑戰及向新世紀、新人類重新學習。回視這白駒過隙的人生,雖說如此短暫,也委實有足堪值得回味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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