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大街穿小巷,看屋,看樹,看時光自得的安靜與喧譁,
看這兒有點新意又不乏舊情,
風霜微微的模樣……
七點鐘。區間車上,有人呵欠,有人吃早點,有人埋首手機,也有人就愣怔著,但一樣的是都還有在床寐間掙扎過的痕跡。
星期六的清晨,雲低,像是厚重的瀏海蓋住了城市的額頭。平時上班的時候,太陽同樣賣力工作,休假了,它竟也就心安理得地不見蹤影。
轉乘高鐵抵達之後,搭上接駁巴士驅往市區,沿途密密叢擠的甘蔗園一如肩背挨靠著的乘客們。我們討論起一些地方城市的代表性產物,然而對於初履的此地,我只貧瘠地認識雞肉飯與方塊酥。
車子一路順暢地經停過幾站。一位阿公可能百無聊賴,也或許一時興起地對身旁始終駐望窗外流景的童孫:「你家己一知影按怎返阿嬤厝無?」小男童的翹長睫毛眨巴眨巴兩下:「現在不行,以後二年級了應該可以……」漸弱的細聲,顯示了沒有把握的猶豫。
這裡的日光露了臉,有些含羞帶怯地,是溫溫的和煦神情。十一月了,夏天的尾巴還在城裡輕輕甩擺著,我摺在背囊裡的長袖子於是有點滑稽了。
●
巷路通達,少有衚衕,就算小小迷失了也不必慌張,左彎右拐,總有蹊徑。
不一定是條衢肆,普通的民居巷弄,從頭到尾,卻時有餵飽肚子的生意。這邊麵餅煎得酥香噴濺,那端一鍋肉湯熬得油氣濃膩,再過去一點的攤子鋁台上,炸得金脆的魚頭疊了滿盆。
我們繞著轉著——在不是非要去哪裡的這裡與那裡之間。
有些路段,交通號誌燈位置微妙,形同虛設。有一處環型寬道,大車小車集中匯流,像拉起栓塞的排水口,明明紅燈停、綠燈行,有好幾回卻得在對燈號視若無睹,沓沓不斷的車來車往間逮到空檔縫隙,才得以穿越而過。即便不算險象環生,也夠驚心膽跳的了。
這兒絕非暮氣的城,老屋舊寓卻是常見的景物。那些房子,有些老得嫻靜幽雅,有些舊得邊幅不修。它們可能再度被利用,如遍地爭鳴的咖啡館,賦予亮麗新貌,也許就繼續自己不被打擾的孤獨,殘而不破地浸染世間風雨。
外牆用芥末黃、赭黃與卡其黃小磚片漸層鋪貼而成的小兒科診所,是一幢七年代風華的三層樓寓,身形線條圓融,含蓄而恬美。裡頭掛號窗口還有護士守著,門前懸掛著兒童接種疫苗的宣導布條,醫師也許有些年紀了,但必然還沒打算摘下聽診器,享受退休的日子。B讚嘆那屋子在無情流光裡活成了最美的靜好歲月,N喃喃念想起那是與老家如孿生般的一方所在。
羊徑裡,街道旁,許多家戶前,點綴性地擺了盆景植栽。那些花草大多整葺得很好,卻難免待嫁姑娘的矜持神色,偶然遇逢過幾次垂瀑般鬱豔的刺仔花——那不受約束,自由的野氣,其實才更加吸睛。
●
有些花,不開在路邊,卻是凝綻在方磚上。
腳步輕盈,百年古厝的花磚博物館新貼的木皮地板還是踩得出嘎吱聲響,像年邁的膝關節。
復刻版花磚,在狹深挑高的牆面上井然排列,亮麗新穎,像舞台上睥睨著粉絲們的巨星。它變身扮演著徽章、杯墊或磁鐵等各式角色,努力創造存在的價值。被搶救下來,仍嵌在斷垣泥石的老花磚,曾經是多麼意氣風發,門楣邊,瓦頂上,桌椅床笫間——哪裡都不可或缺它細緻丰采的妝綴。如今蹲踞在牆角屋隅,雖不必流離失所,不再雨淋日曬,卻到底躲不了漫漫懸塵。
難說新顏好,但我說舊姿美。新豔的螫目,舊樸的澤眼,時光澱積飽盈的溫潤,沉濁的色度,即厚度。那可能是雜質,也或許是傷痕,但就像一個人的成長,總是要歷經了什麼才會更貼近,並展露自己真正的模樣——磚瓷上的嫣花,也要像開在荊棘滿布的故事裡那樣,輾轉過掙扎冒險的重生歷程才會格外生動好聽。
B提及伊斯坦堡的花磚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風情,N便溯憶起行腳里斯本時見過的,氣味更加強烈豐富的圖騰印象。
門邊地上橫亙的一排白磚面上捲起的水藍色勾引了目光。原來,花磚不一定只開陌上花,還會洶洶奔逐起夏日海邊的小碎浪花呢。
●
嘉義有座阿里山,那裡有奮起湖,日出雲海,鐵道小火車,還有樹。
我忖度,愈靠近山的地方愈是珍貴綠植吧。城中除了老屋,就連老樹也特別多,且粗實。扎土的錯節盤根撐挺起虯壯樹身,延展的枝幹就像是在振臂呼號,盡情盡力。如果這裡的矮房子都可以從容安身,樹木又有什麼道理不能自在立命。
屋牆一年一年漬斑,枝葉一季一季換衣,似雲靄的變幻,都只是聽憑自然而已。那舊,不一定是衰老,卻是一種美,就像某段獨一無二,不曾忘卻,耽戀的燦爛記憶。形容懷舊其實粗糙,我以為是惜舊的心意──人們深愛著平常日子裡彼此相伴的平凡物事,他們該是懂得那些美好與存在,換之以流年韶光,多麼難得,那麼不易。
有時多雲,偶爾樹蔭蔽,即便日正當中了,這探那訪的,也只沁點不透衫的汗。
手機裡的地圖App再精進,找路都難免要一時半刻的迷糊攪和,就像酒醉的人怎樣也無法正中紅心近在眼前的家門匙孔。不曾走過的路,大概都有闖出來的況味,願意多留心一眼的,就會是一個意料之外。
那座氣息神祕的植物園便是一次不期而遇。
偌大的園子很低調,有種藏匿的姿態,由外道繞入頗生「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雖然掛了大幅名牌,但洩露形跡的卻是那一大片野竄出牆頭的茂盛樹叢。接待處的大姐,笑容可掬,黑白參差的長髮束成一把鬆散的馬尾。她不僅詳述了遊園的規定守則,還從櫃台處追至門外,只為了提醒我們叮人的小黑蚊有多貪婪兇狠。園區極靜,不見遊人,最喧囂的是任其生猛勃發,漫溢的莽氣,還有吠告我們不准侵門踏戶的白狗、黑狗,一群狗……身旁的N忽然冒了一句:好像到了「犬之島」哦。
離去的時候,有位老者悠緩著步子散策而過。漁夫帽,格子衫,筆挺長褲,為了他沉穩的文雅氣質,我們臆論起是遠道日本的旅人呢,抑或有名望的在地仕紳?
●
才午茶過,飢餓感卻又來襲。彷彿精緻的糕餅咖啡只填了牙縫,沒有照顧到胃袋半分。
天光剛剛捻弱,暮色還未成熟,馳名的文化路夜市上,各個攤子的鑊鏟已炒得火熱,淌泛的香氣交相混雜,覓食的人、四溢的氣味都擠在一起摩肩擦踵。
店家前的人龍一串葡萄似的,一個纍一個。時機早,不如趕巧,發現店內還有一桌三凳,立馬一屁股坐定,呷飯皇帝大,完全的事不宜遲。內場的服務人員像枚陀螺轉來轉去,不用筆記只靠耳朵速記,總是問了這桌回頭就忘了彼桌,於是常常就從一派應接不暇演變為氣急敗壞,都不曉得是在怨食客或惱自己?一位繫著頭巾的老婆婆與我們確認餐點,來回三趟,最後尷尬自嘲:年紀大嘍!拌一瓢鮮甜雞油的雞肉飯,米粒微黏,肉絲嫩,配上清粿湯、兩三碟涼菜,簡單幾樣,就吃得齒頰生香,肚暖飽。
天暗透了。集市的攤燈一盞盞煦煦亮起,燦燦連延彷若一條星河流域。
轉進來時岔徑,外面的嘈鬧如遠遠退去的潮水。再拐個彎,明亮的食堂內一片空蕩,像停格的電視畫面,對面賣雞蛋糕的小推車左右依然圍繞著等待的客人,我們經過,若非才飽餐一頓,大概就去湊興嘗鮮了。為了美食排隊,好像不該是旅行中該浪費的時間,但似乎又是在旅行時才會有閒逸去做的事。簡直矛盾情結了。
●
推開飯店高樓的窗門,晨風拂來,柔柔軟涼,惺忪的蟲子紛紛從目瞼上摔墜。
眼下高高低低的樓房,幾乎都頂著擋陽遮雨的鐵皮帽,有些簇新,但大多是鏽灰的。一旁拍照的N,放下手機,指指瀝青路上白色瘦長的「慢」字:那是道路體。
因為高度拉開的距離,路上往來的車輛全失去速度感,反而有了動畫的效果,看著看著也饒富趣味。此刻站在高處,城市是立體的,卻只剩下有限的廓線,沒了細節;昨日一天的城區遊走,是平面的涉入,雖有所遇,有所不遇,但每一處都是現場的觸及,真實的體勘。
今天我們還要繼續走。
過大街穿小巷,看屋,看樹,看時光自得的安靜與喧譁,看這兒有點新意又不乏舊情,風霜微微的模樣。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