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元旦前日回舊家跨年,寒夜無聊,書架上檢得徐渭《青藤書屋文集》翻讀。其中一首七絕,有序無題,序言如下:
內子亡十年。其家以甥在。稍還母所服。潞州紅衫。頸汗尚泚。余為泣數行下。時夜天大雨雪。
(老婆死了10年,因為兒子關係,外家把她生前所穿衣服送回,其中一襲潞州紅衫,衣領汗漬痕跡猶存,睹物思人,大哭了一場。時當寒夜大雨雪。)
詩是這樣寫的:
黃金小紐茜衫溫。袖摺猶存舉案痕。開匣不知雙淚下。滿庭積雪一燈昏。
徐渭,明代畸人,晚年因案入獄,數度自殺,曾「引巨錐刺耳,深數寸;又以椎碎腎囊,皆不死」。〈自為墓誌銘〉裡更說自己「賤而懶且直,故憚貴交似傲,與眾處不浼袒禓似玩,人多病之,然傲與玩,亦終兩不得其情也」。
他天才早慧,能書能畫,詩文都好,自稱:「書第一,詩二,文三,畫四。」清初鄭板橋景仰萬分,自言「青藤門下一走狗」,齊白石則將他與雪個、大滌子並列,說「恨不生前二百年,為諸君磨墨理紙。諸君不納,余於門之外,餓而不去,亦快事故」。
讀這詩,彷彿有線可索,隔代而竟能知道一些什麼了。
▌之二
清人喜誌怪說鬼,蒲松齡以降,袁枚、紀昀、王韜……皆優為之。
新年假期,百無聊賴,漫讀霽園主人閑齋氏《夜談隨錄》。閑齋氏,乾隆滿人和邦額也,論者以為此書「仿效《聊齋誌異》而成就不及」,錢鍾書則認為「不失為唐臨晉帖」,似亦有所肯;周作人也說:「特別是《夜談隨錄》的影響最大,後來腦子裡永遠留下了一塊恐怖的黑影……」
這書故事也行,真正強的是——個人以為——言語活潑,寫人生動,面目栩栩,常有令人捧腹之語。〈黑張〉一篇講二老狐化為駝背老嫗偷喝主人酒,大醉喧鬧。一婢女發覺,失聲嗤笑,老狐惱羞成怒,與ㄚ頭對罵,其中一句:
「遮莫來撩撥爾祖姥,我將□爾爹黑鳥!」
「□」是「咬」的古字。這二句翻譯成台語,大概是:
「明明來嗆聲恁祖媽,好!看我咬掉汝老爸那枝烏懶叫!」
果真市井潑婦罵街模樣,暢快淋漓,「黑鳥」二字真是太有趣了!
沒讀過的書都是新書,這本也是。夜讀隨錄。
▌之三
「予家居蘇州天燈巷,曾記一日大雪,晚飯後,小坡攜煙具,敲門入,欲拉同赴盤門,觀女伶林黛玉演戲,或曰:『此是殘花敗柳。』小坡曰:『我輩又何嘗非殘花敗柳?』予隅坐,誦昔人句云:『多謝秦川貴公子,肯持紅燭賞殘花。』小坡為太息久之,蓋自傷其老而依人也。」
民國蘇州詞人張爾田記同代文人文小坡事。轉錄於鄭逸梅《掌故小札》。晨起翻讀而見,時逢歲暮,凋景蕭疏,竟得感通異代之情,同太息久之也。
▌之四
二二八談陳儀,較少人提及魯迅與他一輩子的情誼。據說,一身傲骨的魯迅,真碰到不愉快之至的事,也會「靠夭」:「不教書了,也不寫文章了,到公俠那兒當『營混子』去!」公俠是陳儀的字,蔣介石日記裡也這樣稱呼他。
魯、陳兩人是同鄉又是留日同學,擺在舊日,這是牽拖不完的情誼。確實也如此。魯迅過世時,陳儀正在當福建省主席,接到許廣平電報,悲痛萬分,深感這是中華民族的重大損失,甚至還致電蔣介石,提議國葬魯迅,這建議當然沒被採納。陳儀女兒回憶說的。
1947年,失政垮台後,還沒能當上浙江省主席時,陳儀曾寫過兩首詩自嘲,讀讀似有魯迅詩句味道:
事業平生悲劇多,循環歷史究如何,癡心愛國渾忘老,愛到癡心即是魔。
治生敢曰太無方,病在偏憐晚節香,廿載服官無息日,一朝罷去便饑荒。
這詩,估計我島人士當直斥為說瞎話!
▌之五
近時養成一種習慣,工作告一段落的某尋常早晨,總會找間咖啡廳吃個豐富早餐。慢慢吃,慢慢看人,划兩下手機,看幾段文字。
咖啡廳慣常在錦州街,台泥大樓後方,遙望可見雙連教會處。「是即昔時宮前町所在吧?」偶也想想這條街的往事,日本美人、美國大兵,常時路過街口去上班的那一對蔣姓父子……俱往矣。
意見之偏有不可以常情測者。楊大年不喜杜工部詩,目為「村夫子」;東坡不喜昌黎畫記,目為「甲乙帳簿」;荊公不喜春秋,目為「斷爛朝報」;劉須溪謂「詩至文選為一厄」,米元章謂顏真卿書「筆頭如蒸餅,醜惡可厭」……彼素稱賢者,其顛倒黑白猶如此,世俗悠悠之口尚可論乎?至文人相輕,積習已久,其中尤無真是非。……。某君稍有文名,嫉者從而醜詆之,至謂其人筆墨直無一字可取。某君笑置之,不與較。人咸服其涵養之深。某君曰:「非也。譬之狗能吠人,而人不能吠人。不幸而為狗所噬,祇可自認晦氣,必欲將狗反噬以為報復,是尚得謂之人乎?」聞者以為然。
此日翻讀《枕亞碎墨》,徐枕亞舊著筆記小說,民國16年出版,於今未能謂之過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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