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校成功中學誕生於一九二二年,至今一百歲了。百歲光陰一夢蝶。高一的某個周末,我從濟南路的學校,走到武昌街,拜訪市隱詩人周夢蝶先生時,想到前面這一句。那一年,我十六歲,青春徬徨,莫可言狀。父親常說:「男生聯考定終生,女生聯考定半生,還有一半靠結婚。」大學聯考壓力之大,由此可見,還有初中和高中聯考,一個都躲不掉,初中更是我一生中最用功的三年,只因榜樣在前。
高中聯考前夕,戈保華老師當眾斷言,我將考上第一志願,結果壓力太大,多錯了一題數學,就與建國中學和師大附中絕緣,競爭如此慘烈,猶勝大學聯考。初次進入學校,已是一九六六年,卻感到戰後初期的氛圍。校舍多半老舊,且有違章建築,我目睹一位教官,住在校內的破屋,抱著孩子;另一位老師,住在升旗台下,低矮而有門無窗,可謂辛苦至極。學校的脫胎換骨,一如台灣的經濟起飛,是後來的事。
學校只有兩公頃左右,又四面鄰街,無地可圖,小到令我無言。中午時分,一度可以外出覓食,但是不久即下封城令,數千個男生悶上一整天,別人或許勉強成習慣,我則屢思衝決網羅,根本的原因,還是壓力太大。當時中英姊讀台大,南山哥讀建中,鄰居王蝶大姊,也是台大的高材生,另一鄰居陶元大哥,更是大學聯考的狀元。政大的化南新村,有人稱之翰林院,非第一志願升學的子弟,似乎並不多見,我度過痛苦的兩年,決定提早離場。
旁人看來,我卻風光了兩年,反差甚大。高一開學日,導師丘尚堯先生就派我當班長。他說:「令尊是政大訓導長,你應該比其他同學,多懂一些領導統御。」於是,我接受考驗,度過忙碌的第一年。丘老師是印尼華僑,師大國文研究所碩士,是我在校的第一位恩師。多年後,我在聯合副刊發表〈濟南路的宿舍〉,為快要倒塌的教職員宿舍請命,呼籲及早改建。見報當天上午七時,就接到丘老師的感謝電話,這是我對學校唯一的回饋吧。
高二時,我擔任校刊《成功青年》的社長,也因此結識不少志趣相近的朋友。李慶華學長的筆名是「末世聖徒」,見解深入獨到,不似青少年。劉墉學長是全方位的才子,造型像徐志摩先生。他的新詩、散文、繪畫、演說都超越同儕,奔放灑脫,不受羈縻,後來果然成為名家。他為校刊設計封面,提供高見,惠我良多,曾說:「你是印象派,我是抽象派。」至今我不解其意,或許聽反了。
我編了兩期校刊,第一期只有四十多頁,無異於往常。我算過大家繳的校刊費,因此第二期擴充到近百頁,是創校以來的首例,包括師長鴻文、校友專稿、作家書簡、來賓集、攝影專頁、學子潑墨等。其中作家書簡收錄梁實秋教授、余光中教授、蔣芸女士的來信,引起熱烈的回響;這一期也換來訓導主任的盛怒,他宣稱超支了。
他把我叫到訓導處,罵了三個小時,意猶未盡。稍後,丘老師面色凝重告訴我:「訓導主任在教職員宿舍,說你是共產黨,你要小心應對。」那時大陸已爆發文化大革命,兩岸依然劍拔弩張,紅帽子對一個十七歲的青少年而言,誠為不能承受之重。父親一輩子抗日反共,聽聞此說只能搖頭,終於同意我在高二結束後自動退學,以同等學歷的身分,參加隔年的聯考。
高二下,我專心課業,學期結束時是全班第三名,以此證明退學與學業無關,其實也與操行無關,因為「共產黨」之說根本無稽。導師莊瑞英女士就像慈母,問道:「你的成績很好,為什麼要退學呢?」高三開學後,她特別到班上找我,不見蹤影時很難過。同學轉述此事,我只有歉疚。
愛我者是我的恩人,害我者是我的成就佛。此事果真造就了後來的我,所以心懷感激。初中時,我已略讀《中國共產黨史稿》,這套書的作者,就是王蝶大姊的尊翁王健民教授,書中的圖片令我好奇。我被封為「共產黨」後,更想了解一九四九年的神州巨變,因此立志報考政大東亞研究所,畢業又繼續探討共產主義的理論與實際,前後近三十年,寫了十幾本書,幸獲國家文藝獎。當我看到這位訓導主任的訃聞時,默禱他一路好走。
在校期間每天升旗,校長劉芳遠先生是老好人,致詞後總要祝大家「健康愉快」。後面這一句,是我唯一學會的客家口音。教務主任林光炯先生乃仁厚長者,似乎知道我的處境,適時慰勉。路逾老師即詩人紀弦先生,看到拙作後,特別對我說:「辭,達而已矣!」孔子這句話,當指辭取達意而止,不以富麗為工。我感謝老師的關心,但不盡同意此說。
校內有「民族英雄鄭成功紀念碑」,為蔣中正總統所題,字跡俊逸挺拔,一如其人,使我想到「其介如石」這四字。紀念碑說明學校命名的由來,但是丘老師告訴我,台灣光復後,台北的三所男子中學,依「和平建國成功」之意命名,和平中學即師大附中的前身。校史則指出,成功中學的命名,兼顧抗戰勝利後的建設,以及鄭成功先生驅荷開台的偉業,我從其說。
校歌由程時煃先生作詞,張效良先生作曲,成於一九四六年,首句「萬古開山未有奇」,源自沈葆楨先生。今天的臺南延平郡王祠,猶存沈先生的對聯,上聯是「開萬古得未曾有之奇,洪荒留此山川,作遺民世界」;下聯是「極一生無可如何之遇,缺憾還諸天地,是創格完人」。由此可知,紀念鄭成功先生,仍為校名的第一要義。校歌的結尾,是「青年各努力,萬事在人為」,後來我寫在教室的黑板上,勉勵大學生奮發圖強,並說明這是我的母校記憶,無法抹去。
校訓是「愛國家,求進步」,為第四任校長潘振球先生所訂。潘校長後來賜告,愛國家是國民的天職,求進步是青年的責任;青年有前途,國家才見光明。我深然其言,忝為人師後,一路追隨父親,盡力善待學生,希望帶動國家的進步。我的力量有限,學生的人口龐大,因此照顧不周,為之煩憂。
學校最大的資產是師生,學生受教後成為校友,濟濟多士,蔚為壯觀。我在考試委員任內,和院長伍錦霖先生、副院長李逸洋先生、保訓會主委郭芳煜先生共聚一堂,接談方知四人都是成功中學的校友,密度驚人。尹衍樑先生和南山哥同赴韓國,參加工程會議,話題卻是當年《成功青年》上的拙作,讓我好生慚愧。郝龍斌先生和我久別重逢,立刻談起校刊,而非政治,我可以想到「功不唐捐」嗎?
父親晚年時,曾經笑著說:「你還缺一張高中畢業證書。」是的,我理當重返學校,補修第三年的課程,和學弟共享新穎的設備,愛心的教育,以及百年的光榮。當初化不開的少年心事,早已煙消雲散,我跟自己和解,並向母校致歉。高一那年,拙作〈醉夢溪〉發表於中央副刊時,丘老師立刻公諸全班,多所肯定,我從此知曉,教育就是鼓勵。我在母校的收穫太多,對母校的回饋太少,有待餘生相報了。
成功百年,其壽千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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