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年的歷史風煙,游牧文明與農耕文明之間你死我活的鬥爭,冷兵器的肉搏廝殺,烽火金甲悲笳,馬鳴風蕭刁斗,「校尉羽書飛瀚海,單于獵火照狼山」,登上長城,所有這一切,立刻蜂擁而來……有一個世界,我必須進入。有一個世界,怎麼都進入不了。這是我的宿命,我知道。然而,我也知道,只要還有一口氣,便不可能不嘗試。
踏上中國土地的一刻,宿命開始顯露。
第一次,感覺最強烈,根本無從面對。
那還是文革末期,我參加了一個海外保釣運動的訪問團,回到那時大家還不太習慣稱呼的「祖國」。
第一天晚上,在那時不過是個農漁小鎮的深圳。訪問團,包括我們一家四口,給安排住在華僑飯店。
晚飯後,黃昏時分,晶兒、磊兒和四、五個同團來的小朋友,在飯店前面的院落裡玩,發現一大叢毛竹。磊兒帶頭,一群毛孩子跟著,悄手悄腳,摸進黑黢黢的竹林探險。忽然驚叫,孩子們爭先恐後跑了出來,臉色大變,嘴裡叫:狼來了,狼來了!
跟著孩子們的屁股,也有點張皇失措,搖搖擺擺,跑出來一隻紅冠花羽的大公雞!
那一刻,我並未感覺「祖國」的遙遠,但馬上意識到,「祖國」和我們之間,可能有些文化差距,不易跨越。美國生長的孩子們,幾乎從來看不到活雞,雞的形象,在他們的腦子裡,都是超市雪櫃裡剝光了毛的食物。
這個意識,三天後,在廣州珠江大橋邊,又似乎有點沖淡。沿江步道的欄柱後面,各有一條人龍,有的四、五對,有的七、八對,情侶們極有耐心,輪換等待圍著欄柱望江、賞月和瀏覽夜都會燈火的談情說愛機會,雖然那燈火的亮度,連對方的臉都照不清楚。
跟高山海濱窩在汽車裡的情侶一樣,「祖國」的人,還是人嘛。
七天後,到了上海,又發生一次震盪。
保釣團接受招待,參觀社會主義文化新生事物。據介紹,少年宮是個課餘休閒學習的優越機制,不但全部免費,而且,積極避免了孩子們放學後遊蕩、浪費和學壞的可能。
我走進一個房間,看見兩個孩子面對面,隔圍棋盤坐著。可是,他們的擺子方式,完全看不明白,既非圍棋,也不是五子棋,於是問:你們下什麼棋呀?
兩個孩子異口同聲回答:圍棋!
這就奇怪了,圍棋基本常識,金角銀邊爛肚皮,哪有這樣下棋的呢?
我於是明白,原來是臨時找來演戲的。孩子們無辜,大抵是接待單位奉命布置的吧。
那一趟回歸,在「祖國」一個多月,當時開放的十二個城市,跑了一大半,印象最深的「震盪」,發生在桂林。保釣團坐在大巴裡,我恰巧靠窗,對面一部無篷大卡車,一車子紅領巾,從橋的那一面對馳過來,跟我們車擦肩而過。
「操你媽華僑!」
接著一口痰,打在我臉上。
回美國後,我不願跟人談,但不免自覺,心裡有點什麼,慢慢發酵。
承認貧窮落後不難,承認文化差距不難,要因此而斷念,難上加難。若干年後,鼓足勇氣,又回歸一次。
這一次面對的,不再是「階級鬥爭為綱,綱舉目張」,主題換成「為改革開放保駕護航」。
碰見的所有人,從陪同到黨書記,都問我要「信息」,特別是「美國的商業信息」。我一個美國大學教授中國歷史的,能提供什麼商業信息呢?當然啦,沒有別人的場合,「信息」內容就變成「你一個月工資多少?」
這以後,又回歸了不少次,有的是純旅遊,有的也趁開會或專業交流項目,設法多待些時間,安排參觀或蹲點。然而,每次回歸之後檢討,發現自己在中國的經驗,基本好像有個發展方向:那地方越熟,越覺無法融入。
也曾反躬自省:中國就是中國,不可能因你而改變。該改變的,應該是自己。
生活習慣不難,出國前的台灣,落後程度不相上下,這不是問題。
文化差距也不難,當年去美國,差距更大。
價值觀更不難,保釣前後,多少年,所謂的海外左派,問題不是不左,而是過左。我雖然不算正宗左,至少知道他們怎麼想,也不覺得不能接受。
那麼,自己該改變的,究竟是什麼呢?
始終想不清楚。
然後是六四天安門事件,回歸的意願,逐漸淡薄。
大概是十年前左右,也就是接近自己必須退休那時候,「回與不回」,又開始抬頭了。兩、三年前吧,覺得時不我予,非嚴肅面對不可。這一次的勢頭,彷彿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濃烈,終於成了魔障,整個人格接受考驗。
唯一的負面思考是:那些以前一副反共嘴臉的人物,包括國民黨和台獨,都一個接著一個,紛紛跑去那邊接受招待、大談和平雙贏了。能跟這些人沆瀣一氣、混為一談嗎?
為了保持自己乾淨,我請恩師設法給我安排:不要任何報酬,也不要那些兼辦統戰任務的名校,純粹義務講學。
我要給自己留下一條路:合則留,不合則去。私底下,我為自己打算,必須花一段時間體驗,能不能長期留下?能不能踏實融入?必須心裡透明,是不是真正找到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
恩師勉為其難,但也指出:人家有人家的制度,「純義務」反而不好安排呢,你自己決定,多餘收入捐出去,也未嘗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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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書的日子過得飛快,業務、環境還沒有完全熟悉,一年過去了。
這一年時間裡,基本過得還算安定,雖然心情不免起伏。
跟學生之間,表面關係不錯,但總感覺,他們對待我,好像永遠撇不開那種「外來和尚」的眼光,我知道,我的介紹信,是他們出國留學的護身符,學生求教,是不是暗含期待呢?始終遺憾的是,極力尋找的那種純師生之情,好像無法產生,為什麼不能像我跟恩師那樣,心靈與理想,交流無礙呢?
同事之間,也不能說有什麼過不去的地方。當然,紅眼病是免不了的,我的出現,對相干的一些人,多少有點威脅。不過,表面都還能維持和諧,只是,背後老是有些關於我的謠言:美國淘汰的啦,台灣關係曖昧啦,諸如此類。
教學節假日,也曾跑過一些地方。當然,這麼些年來,知名的風景名勝區,早就跑遍,重遊興趣不高,所以專揀冷門。印象最深的是河南偃師二里頭,還是通過校方和系裡的介紹安排才得以一窺堂奧。
心裡一直有個問題:中國的文明起源,為什麼發生在中原?二里頭附近跑一趟,就明白了。
地處洛陽盆地東部,北依邙山,南望嵩岳,古代的伊河與洛河,未到二里頭便已匯流,位於北岸高地的二里頭,既有水草豐美的營養,很早便形成了先民休養生息的聚落。根據一些學者的研究,古洛陽盆地,恰為新石器時代兩大文化板塊的碰撞地帶,早期的粟農作和水稻農作,也在此並行。這一切,都為中國最早的王朝形制,鋪墊了條件。
四千年前的二里頭,聚落面積就超過一百萬平方米,到了第二期,發展到三百萬,其宮殿區占地十二萬平方米,並有四條縱橫交錯的通衢大道,手工業、鑄銅和綠松石等作坊。宮殿建設的中軸規畫,跟北京的故宮如出一轍。四千年的文明相續基因,若隱若現。
如果二里頭是根是源,看完後,心裡踏實:做個中國人,是可以自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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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回歸,還有個愉快的意外,在我執教的M大,巧遇失聯多年的老同學,綽號魚頭的老于。
那天,事有湊巧,我包飯的那家小館子,老闆家有急事,臨時關門,只得上學校食堂打飯。
跟幾十年前的印象相比,就是當街碰到,也不敢相認,他的樣子變太多了。學校又大,學生上萬,教職員成百,他又改名換姓。
然而,一度可以稱為至交的魚頭,有個特點,很難不記得。他脖子上,有塊赤砂痣,不大不小,形狀像條魚。
中學最後兩年,我們經常在一道混。兩人有個共同嗜好,都愛看雜書,後來因為彼此興趣發展相異,他進物理系之後,漸漸疏遠了。我到美國的時候,聽說他已經拿到學位,卻神祕失蹤了。
食堂巧遇後,我們經常接觸,慢慢談開了,也終於明白他當年的失蹤之謎,和他幾十年來的坎坷遭遇。
有一天,同遊碣石,忽有所感,不覺想起曹操的〈觀滄海〉。
「『日月之行,若在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裡。』寫海洋的詩句,氣魄之大,無出其右!」我說。
魚頭笑了笑,說:「可惜曹操不懂,他的日月星漢,跟整個宇宙相比,也只是滄海一粟。」
我於是問了他一個老是無法開口的問題。
「回來這麼多年了,後悔嗎?」
魚頭在岸邊一塊巨石邊,找了個望天看海的角度,坐了下來。然後,拍拍石面,示意我坐下。
「我早就看出來,你心裡不免掙扎吧?想回來,又放心不下。想回去,又不太甘心,是不是?」
「你難道從來沒有後悔過嗎?我不相信,文革期間,不是給當作外國間諜,鬥得死去活來嗎?」
「這些過節,不是什麼大問題,最難搞通的,不是這些。」
「還有比這個更冤枉的嗎?死生之間的事!」
他沉默良久。
我只能望著他。
「跟你明說了吧。你如果真想回來,就要有個心理準備。他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接納你。你可能永遠是個外人。做不到這個,那就趁早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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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城是去過的,每次回來,總要找個機會,上去張望一下。這一次,更覺得,不去不行。
兩千年的歷史風煙,游牧文明與農耕文明之間你死我活的鬥爭,冷兵器的肉搏廝殺,烽火金甲悲笳,馬鳴風蕭刁斗,「校尉羽書飛瀚海,單于獵火照狼山」,登上長城,所有這一切,立刻蜂擁而來。
只有一次,恰逢十一國慶,八達嶺上,循山勢起伏,逶迆盤踞的古城牆,全部插滿紅旗。歷史風煙,無從呼喚,眼前剩下的,成了現代消閒度假區雲霄飛車、木馬轉盤一類的遊樂設施。
這天還好,既非節假日,遊人不多,天空又意外晴朗。
出門快兩年了,勞動量大減,體力大不如前,幸虧有些老本,雖不免喘氣流汗,總算爬上去了。
但不知何故,站在最高處,向北望,看見的,竟是自己。
向南望,看見的,還是自己。
一瞬間,歷史被膨脹的自己排除,彷彿從來沒有過的一般。
記不清楚是怎麼下來的,也記不清如何回的宿舍。
只記得,那天夜裡,作了個好久不作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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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歡站在講台上,面對台下幾百雙殷切期待的眼睛,突然忘了講稿,滿臉張皇失措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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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冷汗,從夢境裡醒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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