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安莉萬萬沒想到,會聽見這樣的對話,太俗氣了,可俗就是現實的基底,歡樂與災難都是由俗累積的……四號雀屏中選的原因不過是,整家店只有她一個盲人。
因為她看不見,如此而已。
諸種偽裝騙的是「明眼人」,四號年輕,像剛鑽出腐土的蕨類那樣脆嫩。張安莉喜歡的就是她沒心眼,乾乾淨淨,缺乏生活經驗,不易往真相的路子走。
足部、肩頸、足部、肩頸,點的服務難脫此範疇。張安莉光臨「網腳」即將屆滿一個月,好像自己渾身是病精神壓力大,否則何必連日報到呢?會讓人起疑的,這點她思慮過。但,張安莉逐漸享受起四號給她的歡愉。不是情色的。而是四號認為點擊到該點擊的穴位時,會放慢指節,抬頭,用那緊閉的眼睛望著她做出反應。張安莉唉唉叫,四號才心滿意足低下頭;張安莉維持優越姿態,四號驚慌詢問,哪裡需要加強?
她主導劇情的走向,這令她開心。
總有件事,平順乖巧按著思想脈絡前進,張安莉用錢買到了。
小張拉著張安莉偷偷塞給她八折優待券,熟客專屬,「我小張不是隨便的人!」張安莉亦不隨便接收什麼阿貓阿狗的鬼殷勤,小張不同,她覺得他內裡是柔軟的,清理掉天馬行空的生意嘴,是個好人,這陣子觀察的心得。沒試過精油SPA吧?沒有,除了丈夫她的身體沒被一雙手攀爬過。試試,給四號機會吧?發球權仍在張安莉手中,給機會,好吧,機會她願意給。
沙發躺椅再往裡,兩間水泥蜂巢格,厚實鐵門,牆壁服貼吸音海綿,低燭光壁燈照不亮一床一屜櫃,四號流避障礙物,倒是張安莉撞得碰碰響。她想,看不到也是優點。
張安莉伸手輕撫床單,兩指搓挲。
「怎麼了嗎?」
「沒事沒事。」誰知道這床之前發生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沒事就請脫衣服吧。」
「稍等一下,」張安莉悄悄取出包內的衛生紙,一張一磚瓦似地鋪在床單,「八、九……不是十抽嗎?」她有點生氣,覺得被萬惡的社會蒙在鼓裡。「嗯?」「沒事,再等等。」總歸重點區域沒問題,她褪下規矩的衣物,像剝洋蔥,羞赧,畢竟赤條條的。好險四號看不見。
雖然小張說這是四號第一次幫顧客SPA,但她做得極好。
淡淡微香的薰衣草精油塗抹在肌膚,四號長推、短推、大划船,張安莉這個月來真正享受到何謂放鬆的奧義,她希望不要停,繼續,鬆垮的皮膚與收不回的脂肪算了,她覺得自己是麵糰,在四號手的技法裡,逐漸甦醒,矜持的防備隨著每次觸壓越鬆懈。
「如果是丈夫的手該有多好。」沉浸於舒適按摩的張安莉被腦袋閃逝的念頭驚嚇盜汗,「有毛病啊妳,那男人有什麼好?」搜索枯腸,她想了許多壞字眼詛咒丈夫。
「怎會現在提離婚?」
「正因為再活也沒幾年,不想耽誤妳。」
「這話早三四十年講時機才對。」
「我跟妳保證絕沒有第三者,你知道我……說實話,我不想一個人,誰先誰後結局都一樣,所以我想早點習慣。」
「就一個月的時間,你再想想,沒有我你行不行。」
誰說男人內在總長不大,執拗、唱反調的?過往經驗告訴張安莉堅持不退,丈夫便是先態度軟化的那個,從不生孩子、裝潢燈泡,到選擇餐廳……想不到這回丈夫意志篤定,不輕言收回要求。飯到最後誰都沒動刀叉,張安莉維持一貫高雅高姿態,退出飯局,獨自招計程車回家,窗外萬千燈火流成螢,卻擠不出眼淚,乾眼症的宿疾竟令她連哭泣的權利都沒有。她做得那樣無可挑剔,憑什麼!沒聽說七老八十搞離婚的,簡直笑話。
四號拇指掐進背脊肉,讓張安莉措手不及,痛!
「不好意思,力道拿捏不準,會痛嗎?」
「這穴位影響什麼器官?」
「心臟。」
「是有點痛……」
「還是不按這兒算了?」
「沒關係,繼續,我能忍。」
「可妳剛剛叫了一聲……」
「曾經妳不是告訴我憋著容易氣淤嘛,妳放勁按。」
四號真使盡氣力,彷彿對付無生命之物似的毫不留情。
對了對了,氣氛對了,她醞釀一個月的怨氣終於隨著時而呻吟、時而悶哼以及,幾次痛徹心扉的吶喊,扎扎實實地哭了一場。
她從未想過要哭的,非預期計畫,誰知道她就演了,並且演得不著痕。張安莉在「網腳」贏得空前的勝利。什麼耽誤什麼離婚,她決定跟丈夫原場地原餐點最好連背景襯樂也相同,再進一頓飯,把丈夫的話應用在他身上:
「今年你都七十四了,我要跟你離婚。」
主客對換,說不定丈夫會發現自己的要求多麼荒唐,接著他會挽留我,如此,我還能繼續做個令人稱羨的賢淑嬌妻。她想。我需要的是一個給我舞台表現的人,或許,這是最後一次指名四號按摩了不能讓她知道太多,或許。
花灑兜頭熱水下,溫度、流量剛剛好,堆積的泡沫遇水瓦解,她的身體是暴雨過後的深山溪谷,神清氣爽,洗了兩回。
堆留在肉裡肌紋的泡沫,隨水流,捲入排水孔。
張安莉練習把優雅的微笑重新掛回臉上。
「小姐,請妳搞清楚,是客人挑妳!」小張的聲音從對外窗走了進來。
「我不是瞎子。」
「演得不是挺好的嗎?她又不知道。」
「不過,我看見她剛剛哭得那麼慘,明明……我只是輕輕按。」
「四號,假裝看不見很簡單,我要是妳吼,就繼續瞎下去。」
「可是……她看得見我,我……那樣醜。」
張安莉萬萬沒想到,會聽見這樣的對話,太俗氣了,可俗就是現實的基底,歡樂與災難都是由俗累積的。她胡亂地用浴巾擦乾身體,要快一點,內褲、胸罩、裙子,哪來五顆釦子的襯衫?!來不及了。她乾脆摀住耳朵,沒聽見就不算數,四號的回答是什麼於事無補,她只聽見自己猛烈狂亂的心跳聲、她看見堆疊的內褲和胸罩,暗罵,該死的肉色!
背部開始轉熱轉痠,側著身,起皺的肌膚果熟似的老人斑,這些屬意料中事,她在意的無非是四號適才拚命按壓的穴位,像強烈颱風的氣象圖,大面積的攻城掠地,暈紅一大塊。她想,幾天後就會瘀青了吧?
好痛!這回不是演戲,張安莉討厭誠實的感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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