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宥勳 一九八八年生,清華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畢業。耕莘青年寫作會成員,曾獲林榮三文學獎、國藝會創作補助、全國學生文學獎與台積電青年文學獎。在寫小說、讀小說、學一點理論的同時,也是棒球和電競的觀眾。
他以短篇小說集《誤遞》初試啼聲,在新世代中闢出一條獨特風格,令人驚豔。其後的《堊觀》更展現出恢宏企圖,流暢可比保羅.奧斯特。而他以動人經典小說為主題抒發的散文集《學校不敢教的小說》,觸發了許多渴求理解的青春心靈,成為年輕學子最喜愛的文學入門書。
他曾與黃崇凱共同主編《台灣七年級小說金典》。二○一三年起,與一群朋友創辦電子書評雜誌《祕密讀者》,評論犀利,卻道盡了對台灣文壇的熱愛與深遠期許。 而他的長程目標,是在一家以文學為主題的甜點店裡面舉辦各種文學活動。 | | | | | 昨晚,我又一次拿到單場MVP。 今年他們又把獎品換成鍍金的獎牌了。事實上,我比較喜歡去年的廠商──他們贊助的是一尊正在揮擊的琉璃小雕像。球季結束的某個下午,我把一整年的份統統裝進地下室的發球機裡。它們彈射出來的軌跡還真是詭異,有一座直直在我肚子上撞出一小塊烏青,晚上換衣服的時候差點被欣予發現。 測試你對棒球有多瞭解的問題:今天晚上我的表現會如何? 你可能知道答案;但是,還是會答錯。 有個日本人做的棒球遊戲,紅了二十幾年,連球員都有不少人在玩,叫做「實況野球」。我不大懂日文,不過我覺得這個名字很有意思。「野球」就是「棒球」,而它把自己形容為「實況」,是不是想要讓玩家覺得,自己玩遊戲的時候,其實就是在進行一場「真正的比賽」? 另外一款很紅的遊戲叫做「野球魂」。一個是「實況」,一個是「魂」,他們把棒球想成什麼啦? 總之,大概是為了「實況」吧,「實況野球」設計了一個呈現球員近況的系統。每一場比賽開打前,電腦會隨機給每個球員一個參數,顯示他們今天的比賽能夠展現出幾成的實力。它把球員的臉塗成五種顏色,看顏色你就知道這名球員的近況。這就是很多球迷琅琅上口的「粉紅臉、紅臉、黃臉、藍臉、紫臉」──雖然他們是拿來形容我們在球場上的表現,粉紅色是代表火燙到不行,紫色代表手感冰到極點。 這沒什麼錯,問題是並沒有一台電腦在背後給我們參數。所以他們只好用最近幾場比賽的表現來推測。 所以你看,我今晚的臉應該是什麼顏色? 昨天晚上的我,四個打數擊出三支安打,包含一支二壘安打。最近十場比賽我的打擊率是三成六一,近五場比賽是三成九一,逼近四成。三成就是個好打者,那我可以再告訴你,台灣的職棒歷史上,從來沒有一個打者在一整年裡可以維持四成打擊率。 粉紅色吧。 那我如果今天晚上四個打數都沒有安打,經過球迷最擅長的數據心算,我近十一場的打擊率會變成三成三三。 沒那麼誇張了,但仍然非常不錯,至少還是張紅臉。 關鍵就在於,今天晚上上場以前,沒有人會覺得我一支安打都擠不出來;而當我真的打不出來,他們會把一切歸諸於運氣。搞不好謝士臣的近況本來就真的只是紅臉啊,誰能看到背後的那台電腦? 親眼看見之前,誰會相信一個粉紅臉的打者,會打不到平均時速只有一百三十五公里的軟弱投手? 謝士臣打不到蔡明雄的球──你如果這樣說,會被所有稍有常識的球迷笑死。 但我今天就會這麼打。 好故事總是出乎意料,好比賽也是。不管你認為「好比賽」是什麼意思。 但對我所效力的蛇隊總教練林杏南來說,他知道出乎意料的好比賽,全關乎於數據。而操作數據的方式,就是用數據看不到的東西當作理由。 所以,等我今天晚上被三振兩次、並且擊出一次雙殺打,使得球隊以一比零飲恨輸球之後,他會對記者這樣說: 「這場比賽球員的狀況其實非常不錯,只是運氣比較差。全場的關鍵,是第七局謝士臣的雙殺打。那是一個二壘方向的強勁平飛球,只是剛好掉進了守備員的布陣裡面。謝士臣的近況還是非常火燙,他的三振都是見獵心喜,稍微偏差了一點點;他的雙殺也是打得很強勁的結果。所以明天的比賽,我仍然會讓謝士臣擔綱第四棒,謝謝……」 誰看得見「近況」這種東西? 所以你知道問題在哪裡了:今天晚上,全世界只有一個叫做「林杏南」的人會看到這玩意兒,就像全世界只有「張金榮」看得見好球帶一樣。 當人們說「面對現實」,指的總是不如人意的部分;但我們的「現實」比這個要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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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也怕遇到真正的「紫臉」。 因為如果真的近況差到不行,我就失去了控制比賽的能力。這樣一來,不管林杏南和張金榮要我做什麼,我都沒有辦法好好完成。 棒球的打擊是很難的。如果現在滿壘,輪到我打擊,我只要讓自己被三振就可以解決所有問題。但你要知道,被三振是不容易的。我不能老是站在那裡,什麼球都不揮地被三振。是有人做過類似的事情,以前有個姓胡的內野手,他就站上去,眼睛根本不看球地連揮三個空棒。那一年他出賽二十七場,被三振了二十次,到後來,每次他上場,觀眾席就彌漫著一種怪異的沉默。 那年還沒打完,他就被檢察官帶走了。 真正的三振是這樣的:我知道這一球將是內角球,我刻意提早出手把球打到界外,一好球。下一球投手會投外角,我就照往例站著不動。接下來會有兩顆壞球,我忍住不出手,但一定要作勢把身體往前衝,彷彿差點被騙到,卻又驚險忍住的樣子。最後會是一顆內角的下墜指叉球,我這次終於被吊中,揮棒落空三振。 這才是一個好的三振。如果我狀況不好,界外球很可能打進場、身體往前衝可能會收不住、對壞球出手可能會不小心真的打中……一旦你把球打進去,就什麼都有可能發生。最糟糕的事情就是,我竟然狀況差到在這種時候打了安打,那我就只能等著比賽結束去領那還不夠我賠林杏南或張金榮二十分之一的三千塊打點獎金。 很多人都以為,只有技術不好的球員,才會墮落到「玩」那個。 或者他們以為,「玩」了就會墮落,疏於練習。 這就是為什麼他們總看不到我。 有誰相信,十三年生涯有十一年擔任球隊中心打線,而且每年至少擊出十支全壘打的謝士臣,會是球隊輸球的最大原因? 他們都錯了,就像你一樣。你看我打球不只十三年了,可是你只待在球場裡,那你就什麼都看不見。 看見了,你也認不出來。 因為你會看到我練球比誰都勤。三十五歲的老鳥了,沒幾個人像我一樣還會依照體能教練的菜單做重量。從來不宿醉,練球從來不遲到,打擊練習量也是全隊最多。 你看到的,那些球迷也看到了。 我甚至覺得,警察、檢察官和法官也看到了。 那他們的視線裡,就看不見「不存在」的東西了。……更多精彩內容詳見《暗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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