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27日 星期四

愛的「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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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28 第4840期  訂閱/退訂看歷史報份直接訂閱

今日文選 愛的「瘟疫」
別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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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詩房/料理

  今日文選

愛的「瘟疫」
衷曉煒/聯合報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瘟疫。就像卡繆說的:純潔,只是永不懈怠、時時警覺之下的產物。所謂的「善人」──那幾乎不被感染的人,只是疏忽最少的人罷了。而避免這樣的疏忽需要極大的、持續不斷的意志力……

「無論AIDS或SARS,腺鼠疫還是伊波拉,時疫惡疾傷寒雜病,這些人類的新仇舊恨天敵老友,總有些共通的特點。」來新加坡已經三月,他一邊瀏覽著卡繆的《瘟疫》,一邊心裡想著這樁被故鄉島上選舉八卦劈腿食安等煩人新聞淹沒的特等國際大事。

「第一,快速。突然地、壓倒性地、迅雷不及掩耳地襲來。當大部分人都還在抗拒這個事實的時候,它們便永遠地改變了我們。」

卡繆說得多好啊:人人都知道黑死病會在世界上反覆出現,然而我們仍舊難以相信這種東西竟然會在光天化日之下,這個我們以為醫療科技已經無所不能的時候,壓到我們的頭頂上,偷走我們的「正常」人生。事實上,我們大多數人,都是在猝不及防之下就陷入了困境。

就像戰爭這種蠢事。「當戰爭發生的時候,人總是說:多麼愚蠢的事,一定延續不了多久。然而戰爭雖然非常愚蠢,卻不因此就不會延續下去。愚蠢自有它本身的慣性,可以通行無阻;只要我們不這般自我中心,就會明白這個事實。」

他看著桌上剛寄來的壽險保費送金單──繳費二十年,然後終身保障。他不禁對這衝動性的購買啞然失笑──怎麼就信了那天花亂墜的Sales,以為自己真的能對這麼久以後的事預測而且負責呢?而黑死病給我們的當頭棒喝就是:「我們……忘了謙虛,總以為樣樣事情仍舊是可能的。人們照樣從商,安排旅行,構想計畫。他們怎麼會想到像黑死病這類的事情呢?這種東西會把你的前途剷除,把旅行一筆勾銷,把意見和計畫淹沒下去。他們妄想著以為自己是完全自由的,然而在黑死病之下沒有一個人可以自由。」

他把單據收進「重要文件」的檔案夾,眼角瞥到那紙結婚證書。如果保險未必保險,那麼我們又怎麼單單憑著一只戒指、一場儀式或一紙證書,就拍胸脯打包票地相信眾人見證祝福過的愛情一定天長地久?

「第二,平等,或者你可以叫它徹底的普羅民主。一人一票,同樣地,一人也只有一命。惡人不一定遭報,青壯也不見得『這災卻不得臨近你』」。(《詩篇.第九十一》)瘟疫降臨,直接弭平了階級系統──監獄中的死亡率,獄卒與犯人不都一樣高低嗎?在它的暴虐規則下,每個人,上從國王酋長天潢貴冑下至最卑微的販夫走卒皂隸苦役,不都暴露在同樣的判決之下?

16世紀的法國馬賽鼠疫時期,當地大主教貝爾宗斯,在敷衍了一切神職人員的日常祈福工作後,便在他的官邸裡堆放了足夠的食物與飲料,用高牆將自己與民眾阻隔以求免疫。那些一向把他奉為神明的居民們,震驚憤恨之餘,將屍體堆滿他的房子周圍,甚至將屍體拋進牆內,確定使他感染。

神啊,如果你對我們的愛都是一樣的,那麼當你降下憤怒之時,也請讓牧者與羔羊一起在你面前顫抖。他突然想到:或許這就是為什麼有關愛情的話題始終被歌詠不輟的原因──因為這是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曾經擁有,但卻絕對不會完全雷同的東西。我們總以為:這麼神聖的恩賜,是不該摻進太多世俗算計的。這世界之所以還有藥可救,是因為大多數人都還相信:不能一切事情,特別是愛情,都用理性算計,利害衡量。我們甚至不能忍受科學家試圖建立「體費洛蒙 = 擇偶條件」的嘗試,但卻不由自主地忌妒美女主播「絕對不向錢看但卻一一嫁入豪門」的美滿姻緣。

感謝上帝,不管是呆頭木鵝還是風流浪子,潘安唐璜還是武家大郎,任何一種男人都有享受愛情蜜汁醺酲的機會,也都一樣承受失戀背叛劈腿等帶來的各種宿醉不適的可能風險。

「最後,這類型巨大的傳染性災難,還會帶來『隔離』──等到所有作為都已窮盡而疫情仍然不得控制,當權者只好使出的殺手鐧。」

別、分離、萬重山,所有愛情故事的老套或者基調,現在也都變調了。登高臨水的空寂,謫居他鄉的落寞,撿盡寒枝的孤傲。曾經,摧裂心肝、魂飛夢散的長相思,黯然銷魂、百感淒惻的別離苦,挹注了多少江州司馬或奉旨填詞者的靈感泉源;現在,在一秒環行地球七圈的電波幫助下,千里關山不再險遠,「見面」變成視訊科技軟體點擊一下然後輸入密碼的事。

但卡繆的年代還沒有網路,因此《瘟疫》之中因為黑死病而封城的奧蘭小城民眾,便深受「隔離」這種最折磨人的、摻合最深的恐懼感的放逐別離之苦。信件先被禁止,然後電話又因為線路超載而限制撥出。唯一與外聯絡的路徑就剩下電報,而且僅僅限於所謂的「緊急事件」時才能發送──生、死、結婚。

「那些被親密的友情、親情,或愛情所締結的人,突然發現他們必須以十個字為限的電報來表達他們往日的情感。而由於電報上的詞彙會很快用完,祝福說盡,而強烈的渴望也很快就走向下坡,變成那些瑣屑的老套,例如:我好,常想念你,愛。」

不止愛戀,連痛苦都已經變成例行公事之時,這才是真正的幻滅。他想。

除了瘟疫的隔離之外,還有另外一種隔離──因為巨大空間阻隔的震懾而來的疏離與憂鬱。

昔人所謂的「南北極之外的世界第三極」──西藏便是如此。它太高、太遠、太神祕了。20世紀中葉以前,進藏之難,難於上青天。而西部阿里地區的邊城獅泉河鎮,更是常人眼中偏遠中的極險,邊疆外的邊疆。一年之中有大半年雪季,冬天大雪封山之後,基本上該城便處於完全與世隔絕的狀態。王力雄的《天葬》便引述了一位曾在當地工作過的漢人幹部的回憶:

「漫長的冬天總算過去了。『五一』以後,郵局接到通知:郵車已從新疆喀什出發奔赴阿里。」全城居民都引頸企盼,時時遙望西北方公路的盡頭。「黃昏時分,只見遠山腳下升起一溜塵煙,拖出了一條長長的尾巴。房頂城牆上的人們立刻歡呼雀躍起來:來啦!來啦!那望眼欲穿的渴盼,那即將到來的喜訊與可能的失去,激動得大家都熱淚盈眶了……」

接下來的場景更是如夢似幻,是假又真。半年之間的生老病死、悲喜嗔癡,都靜靜躺在收到的一匝匝信件之中,等著噬食感情脆弱的遊子。大部分的人會將信按時間先後排好順序,有人從前讀到後,有人從後讀到前。

於是有人先哭後笑,有人先笑後哭。短短幾十分鐘,所有的情緒都在幾十分鐘內衝突激盪地發洩淨盡。

而跟奧蘭城一樣,電報也成了當時阿里人們與外界的唯一聯絡管道。有一則軼事是如此鮮活地表達了隔離帶來的寂寞:一個想念太太到快要發瘋的黨幹部甚至發了以下這則電報,搞得全城皆知:「我昨晚作了一場美夢,趁你媽出去買菜,我啃了你一口。」後來這寂寞的男人為此付出了被批鬥成「資產階級思想氾濫」壞榜樣的代價。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瘟疫。就像卡繆說的:純潔,只是永不懈怠、時時警覺之下的產物。所謂的「善人」──那幾乎不被感染的人,只是疏忽最少的人罷了。而避免這樣的疏忽需要極大的、持續不斷的意志力。對那些愛侶不在身邊的人尤其如此。染上瘟疫讓人灰心喪志,而保持警覺、拒絕感染卻更令人疲累──今天為什麼世界上人人看來都如此倦怠,原因就在這裡。

想了半晌,他決定在臉書上戳她一下,寫一段私人訊息給她:「我們正因愛的瘟疫而隔離。《古蘭經》說:『凡死於流行病的人,都是殉道者……如果你在疫病爆發的地區,千萬不要離開!』親愛的,我們的隔離檢疫期間還沒結束;再等等,再等等才能再見。且讓我先構思一下我想要的補償。」


別食
方秋停/聯合報
入冬最強一波寒流來襲,清晨空氣如冰,讓人離不開孵整晚的被窩,偏偏H選擇這時候遠行,讓我不禁難過了起來,搞不清痛苦的是因他要離開,還是我也必須跟著早起。

一向不喜歡離別場景,揮手,轉身,無形的風沙揚起,視線不覺地模糊,莫名的失落感之後,便是一連串調適。分離似如放大鏡,常將情緒裡的皺褶與斑點映照出來,孤單寂寞只隔一線,我厭惡那空白的橋段。

H全副冬裝,飛機將他載往更冷的地方,臨行前他將冰箱塞滿,算好我早餐半顆蘋果、幾塊木瓜與鳳梨、奇異果、檸檬各一個;午餐水餃十個外加一個橘子;晚餐兩根玉米搭配炒青菜和排骨湯;嘴饞的話還有酥烤堅果及入鍋輕煎即可食用的蔥油餅……H用食物表達情意並規範我的生活,長久以來維持平凡但卻穩固的婚姻關係。

而待H出門後我便將一切拋諸腦後,故意讓食物續留冰箱,廚房鍋空灶冷,碗盤不曾動過,房內被褥拱起,書籍衣服散落一地,叛亂景象讓人不禁得意著。久行內海想念風浪刺激,於是套上斗篷加圍巾便出門,腳踩油門嘴哼著歌,享受單飛的快樂。雲層雖低卻覺開闊,分隔島上木棉風姿清冷,電纜線於視線之外。平日遍尋不著的車位而今到處都是,紅綠燈友善,四輪與路面溝通得宜,左彎右轉胡亂繞行,不知怎地又回到家裡,時間才早上十點鐘。

早午餐皆遠,我不想吃家裡的食物,電視遙控器從頭按兩遍,竟找不著想看的節目。刻意忽略肚子餓這件事,看了冰箱一眼又將目光移走,屋內仍寒,卻不想回被窩。缸裡的魚張大了嘴,看來牠們也餓了,丟兩顆飼料進去,魚兒潑潑搶食熱鬧一陣又恢復寂靜,時間似停止了一般!

自由可貴,我強令自己振作,拿起電話不停撥著。

抵達相約地點時間仍早,小公園午後罕見人煙,天雖冷卻有薄陽,平整土丘彎轉出步道,最高處有座涼亭,風太寒不想登臨。台灣欒樹區隔著馬路,乾枯蒴果呈現隆冬色澤,想要走遠又怕迷失方向,便朝那木造咖啡屋走了去。

木質地板,雅致溫馨的擺設,零散的客人各據一窗,與斜入陽光交錯出適當間隔。朋友久久見面,各自訴說近來遭遇,因應場景與心情,只能隨興挑重點來說。G為理想辭去原來工作,L續讀博士班……話題波波起湧,行星各自繞轉。咖啡於杯內漸地涼冷,每啜一口,便將這愜意的午後往前推送一分。聽著聽著,感覺屋內一切逐漸飄浮起來──彼得兔與乾燥花、精緻杯盤和咖啡豆離開原來位置……,各種話題持續,有些情緒仍在,一些人與事則已脫離了關係,恍神間我似於時空洄流中泅泳,身旁景物隔層水霧,周遭聲音忽大忽小,旋化成一顆顆上升的氣泡……,時針分針如槳划行,不經意看錶一眼,該是我離開的時候。

雲層過厚,陽光移行的角度不明顯,倉促發動車子,方向盤彎轉,路標一一倒回,車陣如流,路邊林立的高樓與看板蔚成桃林,我無心記憶,匆匆便往回家的路。

熱了兩根玉米一口口啃咬,時間滴答將思緒推回原路……慵懶躺臥空曠的雙人床,開著電視連上網路,眼皮不一會兒便沉重,思緒載沉載浮,夢有時荒謬有時合理,星辰閃爍,掉落,夜夜重新組合,隔天又合聚成日月……

陽光無聲爬上落地窗,意識清醒,想起H今天將回來,我趕忙起床,順手將高起的被窩拉平,曾有的起伏消失不見。


  人文薈萃

向明讀小詩/最高覺悟.至高感受
向明/聯合報
正覺

「螞蟻試它的腿力,地球動了
蜜蜂構建了創世紀的建築
螢火蟲吞下了太陽的靈魂
我在菩提樹下完成我的正覺
他們說我是一位哲人
我說我是一個宇宙」
──阮囊

向明讀詩﹔所謂「正覺」,其理念是以禪宗的般若智慧及無相念佛功夫、鍛鍊動中定力。阮囊是藍星詩社早期的主力戰將,論詩的現代性和前衛思想,阮囊在六◯年代出現的一系列的詩,如〈龍泉劍〉、〈黑皮書〉、〈三稜鏡〉、〈上唇章〉、〈飲冰室〉、〈血閘〉、〈湼般〉以及〈杜倫很憂鬱〉等,光看題目便會覺得在當時的保守時空環境下,很難有此挑戰性的主題出現,他不聲不響的早已寫出超現實的詩了。

阮囊寫出「正覺」這樣深度感知的詩,只有二十啷噹歲,當時尚是一個山東來台的大頭兵,那麼稚齡便有這樣高度的思想領空,不管說他是高傲狂放,還是少不更事,總不是一個泛泛之輩的人所可能達至的了。這首詩前三個隱喻「螞蟻試腿力撼動地球」、「蜜蜂築巢成創世紀偉構」、「螢火蟲是吞下了太陽靈魂而發光」,係暗示一切萬有本心即具備無限潛力,只要信其可行,雖撼動地球、創建偉構或吞食火球亦不難達至,他早已在暗自修煉自己往最高覺悟,至高感受的正覺境界去完成自己了。

曾經與阮囊同營吃糧,後又一同隱居台東的同是虔誠佛教徒的詩人楊雨河,讚揚阮囊宛如明心見性的得道高僧,他的詩有金聲玉振的功力。可是一生行事低調,看淡世間一切名利,精神修為已達至高境界的阮囊,對自己詩文字的得失一點也不計較,至今(高齡87歲)他未出版過一本詩集,想為他整理付印,也遭他一口拒絕,他才真正是個詩人。


小詩房/料理
梁正宏/聯合報
炒的 炸的
交給白天
黃昏 拔絲了
誰的回憶 海風調味
久煨的黑夜 眺望
只剩星光餘燼
陪我坐下來
糖漬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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