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燉一隻老母雞，老天爺，我哪吃得下呀？我叫你外婆幫著吃，她卻不肯，她說：『哎呀，吃人家月子食，是有罪過的呀！』」不識字，迷信，但外婆說的話卻有至理。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古老年代，有條迷信來保障產婦的「特種伙食」是很聰明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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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小時候吃過的美食，多半都不是自己舌根的記憶，而是，聽大人說的。
如果這個大人能形容得淋漓盡致，孩子大概也就真覺得是自己的記憶了。歷史，包括個人自己的歷史，都不能靠自己去記。
我出生於民國三十年（唉，別跟我說1941，那年頭，沒人說這種奇怪的數字），中日戰爭正打成一團，但轉機已出現。尤其在這年年底，老日昏了頭，竟去炸珍珠港，奇怪的老美在未遭人炸港炸艦之前，好像渾然不知「日本鬼子」是壞蛋。（用「日本鬼子」這四個字，是因為日本另有「日本良民」，如阿信，但她的兒子卻也參了戰──雖然戰死了。）民國三十年是世紀惡人惡貫滿盈的一年，惡滿了，敗象就露了，我因而自認我出生的這一年算是幸運年。
但在戰亂歲月，一個嬰兒，如何可以吃到美食呢？
美好的食物，在漢人的語言裡被形容為「天之美祿」，而《漢書．食貨志》（今人所謂的「經濟史」）裡公然提到的謎底居然是酒，「酒者，天之美祿，帝王所以頤養天下，享祀祈福，扶衰養疾。」
酒，其實是成人的美祿，但對小孩，特別是戰爭時期的小嬰孩，卻全然不是同一回事。
一個小孩的第一口美食，毫無疑問應該就是母奶，但也不一定，因為有些母親沒奶，有些有奶也懶得餵，花錢另雇奶媽（那時代少有奶粉），喝米湯長大的也大有人在。而我，有幸吃到豐沛如湧泉的母乳，想起這事，好像應該把我外婆也提出來表一表。外婆出身富農之家，不識字，卻精明能幹。外公在戰爭中死於異鄉桂林，外婆當時人住在不會遭到轟炸的上海法租界，但她當機立斷打算離開上海回老家徐州去──但在這之前她必須完成一件複雜的大事，就是要把個「老女兒」──也就是我的母親──嫁掉。母親當年已二十五歲，在那個時代看來，真是個「老小姐」了。而母親的第一志願當然是去讀大學，可是戰爭耽擱了許多事，她讀不成大學之前，不想結婚，戰爭卻又遲遲沒完沒了……
外公既然死了，外婆認為亂世裡家中擺著個「女大不嫁」的孩子是禍害，日本軍人常姦殺婦女，十分駭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找個「好男人」把女兒嫁掉。
而父親是外婆認為故鄉方圓百里地面上最優秀的男人了，不嫁他嫁誰？更何況，他當時已是少將，而且喪妻多年，唯一的缺點是老了些，他已三十五歲。但，外婆想，年輕的男人能嫁嗎？當年男人二十、女人十八就都紛紛結婚去了。父親是因死了前妻，所以暫時「空在那裡」。對了，前不久，我碰見表弟，我三舅的兒子，他跟我說：「我爸爸常說，他這輩子見到過最聰明的人，就是你爸爸了。」這話我信，只是弄不清楚我三舅的見識到底有多廣？
母親想反抗外婆安排下的「傑出人物」，她認為外公如果活著，一定不會逼她結婚，當年爸爸從纏腳布中解救過她的腳，但戰爭使她失去父親，她的靠山沒了。而外婆是個厲害人物，她絕食，以死要脅，還發動小弟小妹跪求我母親說：「爸爸死了，你要讓我們也沒媽媽嗎？」母親就投降了。（不過，事後母親才從傭人口中得知，外婆絕食其實是耍詐，她半夜都在偷吃東西。）
不知是不是不放心這樁「逼婚」，當然，也加上父親常常身在軍旅，外婆不放心母親一人，怕她無法自理生活，外婆在母親婚後又跟著住了一段時間，而且，一直住到我出生，為母親坐了個「完美月子」，看我長到一歲，不像會夭折的樣子，才放心回老家。我估摸，外婆當時的心，是想，辦完了這件大事，就死也無妨了，而且，丈夫已死，一個人活著又能有多大意思？外公當時自己身在戰場，卻為了外婆對戰爭的驚恐，竟花大錢千里迢迢去上海法租界福里路租下一棟樓房給家小住。丈夫死後，錢，其實還是有的，因為家有千畝良田，加上店面，反正外公在外從公，一向都是從老家拿錢「倒貼」。但曾經一聽到空襲警報就全身發抖心臟狂跳的外婆，此刻，顧好了女兒的月子，竟勇敢還鄉去了。
自從盤古開天地，哪曾見火彈天上掉下來？中國小百姓莫名其妙就讓高科技給欺負了，在完全不知情的狀況下他們讓魔鬼般的敵人嚇到目瞪口呆、屁滾尿流──然而這事丟臉嗎？不丟臉，有了高科技而持高科技去殺人如麻的民族才丟臉。守著田地生兒育女，過著恬然自足的日子的民族並不恥辱。被嚇到如見鬼見魅的小民並不可恥。
可憐的那一代小民，他們哪裡懂什麼「大東亞共榮」的好聽口號？我所認識的一家人，他們家祖母跟我外婆年齡相近，她也怕炸彈怕得要死，她丈夫死了，她跟著兒子媳婦過生活。有一次空襲，她又怕又因小腳跑不快，兒子又不在，媳婦便讓她躲在衣櫃裡。天哪，衣櫃能擋炸彈嗎？但這就是那一代小民的戰爭應對了。空襲警報解除後，媳婦回來，婆婆已僵死在衣櫃裡，是悶死的？還是嚇死的？沒人知道，如此無知，可恥嗎？不可恥，只是可憫。
而我的外婆不肯跟我們一家三口繼續逃難去重慶，只一心想回老家，是勇敢，也是可敬。母親之下還有二弟二妹，相信外婆那時橫了心，想，就算我死了，死在淪陷區的徐州老家，這女兒女婿也得替我撐著家。
母親後來把自己一生健康沒大病一直活到九十六歲都歸功於民國三十年的那次坐月子坐得好。
「一天燉一隻老母雞，老天爺，我哪吃得下呀？我叫你外婆幫著吃，她卻不肯，她說：『哎呀，吃人家月子食，是有罪過的呀！』」
不識字，迷信，但外婆說的話卻有至理。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古老年代，有條迷信來保障產婦的「特種伙食」是很聰明的好事。
母親在回憶她的「完美月子」的時候，語氣和表情都立刻不同了，柔和中有其自信自豪甚至自大。我想，月子不但修復好了她所說的，從小瘦弱的身體，也修復好了那場因逼婚所造成的母女齟齬。
外婆後來陸陸續續在南京和台北跟我們住過好一陣，她是兩家四老中（外公早逝，所以只剩三老）唯一渡海來台的，但來了不到一年就去世了，她的骨灰埋在六張犁，我們家在台灣如今也算有了五代人了。
因為月子坐得好，所以奶汁也充足。不過太充足了，也是煩惱，那時代沒有冰箱，無法貯存，必須找個幫忙喝奶的人，外婆不肯喝，爸爸勉強喝。不過，後來在鄰居中找到另一個瘦巴巴的同齡段姓小男孩，他的父親與我父親同事，他家雇了奶媽，奶媽的奶不好（有個奇怪的傳說，如果奶媽「偷男人」，就會奶不好）。小孩因飢餓而常哭鬧，他媽媽成天只顧著打牌也不理他，我外婆便多管閒事，把別家孩子抱來喝奶。這一來，母親的奶不漲了，段家小男孩卻像吹氣一般地肥漲起來。
回憶生命中第一美食──或說決定小孩命運的天之美祿，我想起來的竟是整個中日戰爭、二戰、父親、母親、外婆，加上外婆為母親做的「完美月子」……
世人和我，對生命中的第一口天之美祿，一例都毫無印象，包括它美好的質與量，嬰兒的「母乳頌」大概只能表現在大口大口的吸吮中。
據母親說，我當時一心覬覦的反而是「大人在桌上吃的好東西」。也因此，締造了一項個人生命史上的紀錄。這紀錄就母親而言，是「光榮紀錄」，對我而言──至少在我年輕的時候──是個「不光采的紀錄」。那就是，我在八個月的時候竟然一次吃下了十個水餃。
唉，好好的一個小淑女，怎麼食量會這麼大，簡直嚇人！
許多許多年後，大概是我六十歲之後，母親才說出從前沒說出的下半句話：
「那高士山（傭人名），也不知從哪裡學來的手藝，把個餃子包得特別小，小得不到一般餃子的二分之一，所以你才一口氣吃了十個！」
啊喲，啊喲，我心裡暗叫，老娘呀，你怎麼不早說？你老人家只顧誇自己養的小孩有多麼「勇壯」，害我都為這「不秀氣的食量」自卑了半輩子呢！
當年媽媽見我既然──套句流行話──「食量豪邁」，就打算給我斷奶。不斷奶，她是沒有自由的。而她其實生性活潑，喜歡到處遊山玩水（她唯獨恨惡打牌）。外婆卻不准：
「哼，斷奶，不可以！這種亂世，成天跑到這裡躲到那裡，大人還能挨兩天餓，小孩哪裡抵得住？這奶，能吃到哪一天算哪一天，不然，到時候，小孩準保不住！就算保住了，也要吃大虧！」
哎呀！我這外婆真是善於作高明的聖裁啊！後來在一路撤退往西南走的途中，無論碰到什麼窮山惡水，或前不巴村後不巴店的地方，我都有隨傳隨到的「御膳房」在，想吃就吃。
2
民國五十七年，輪到我當母親了。那時候，全世界都籠在婦運的奇異浪潮裡。世上某些革命，至少，在初期，常有些怪象。這些怪象在邊陲地區比主流地區更嚴重，魯迅筆下的阿Q就自以為，跑到人家尼姑庵裡偷拔蘿蔔，就是光榮的「革命行為」了。
當時，拒絕授乳的前衛婦女很多，選擇剖腹生產的風氣也漸開，似乎這樣才夠「正點」。──可是我還是選擇自己授乳。啊，那真是一場艱苦的奮戰，我家住在大安森林公園附近，我教書的學校卻遠在外雙溪。中午我從學校叫計程車趕到青島西路的女青年會，有位鐘點傭人也坐計程車把小嬰兒從家裡送到女青年會。我在他們暫借給我的一角房間授乳，半小時後，我和傭人各自歸校歸家，這種奔波，也真是古今奇聞，算來成本極高，不過，我沒有後悔過。
上面說的是白天，深夜餵乳，更是累死人。你不能找任何人（例如丈夫）代勞，「奶瓶」必須自己起身，坐上一張藤椅，開始工作。俗語說「馬無夜草不肥」，深夜啼哭的嬰兒好像都深知此理。那時候，我會想，啊，媽媽，你曾給我的乳汁，我都還給我的孩子了。到民國九十五年，我的孫女也有幸吃到「天之美祿」。
不過人生常有意外收穫，在一次次不寐的深夜中，我把《莎士比亞全集》讀完了，能在泌乳的時候為自己補充醍醐，也是一番美麗的收支平衡啊！
我平生常想一身兼做四個人，一個是有東西可以教人的教師，一個是有家有孩子的婦人，一個是寫作者，加上，一個到處走走晃晃，為大地和人世望、聞、問、切，打抱不平的閒人──大體言之，我做到了。雖然做得有些離離落落，不成章法，未臻善境，不過，人遲早得學會「得饒己處且饒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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