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陳映真而做
雖然,在政治上他始終不正確,在意識形態上他頑固偏執,不過,在小說的世界裡,他擁有最感人肺腑,最誠懇的作家身影。
傍晚時分,台北街頭飄著寒雨,人車雜沓中,突然看到作家陳映真病逝於北京的消息。我的心頭一陣複雜,一陣糾結。
短短幾分鐘之內,我的腦海中閃過許多關於陳映真的印象。
終身傾力於左傾思潮的他,晚年踏入了他青年時期曾為之而坐牢的中國,最終病逝於中國,看起來求仁得仁,應該沒有什麼遺憾。
然而,他回去的中國,已非他「理念世界」裡的中國;而他始終奉行不渝的人道關懷、鄉土意識、寫實批判,反倒是在他感到不免失落而後離去的台灣,曾經開了花,曾經結了果!至少,我是這麼以為的。
約莫在2005年初春料峭的季節吧,北京來了幾位搞文學批評的教授。我由於前一年多,才在北京與他們有過一場文學座談,因而也受邀在台北與他們再次見面交換心得,那天陳映真也到場了。
我不是第一次與他同台,但我每次有機會跟他聊聊,我都像他的鐵粉一樣,很興奮,很津津樂道我對他小說的熟稔程度。
然而,我也不盡然全同意他的,傾向於寫實、傾向於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思維。然而他總是很客氣但很認真的跟我討論,絕不敷衍。
就像那一次台北的座談,我非常不能同意與會的北京朋友,慣用意識形態的方式解讀作品、品評作品。會後,陳映真跟我道別時,很語重心長的約我,找機會聊聊。我點頭,我們握手道別。但我不知道,沒多久他便離開台灣,去了北京。又沒多久,他竟倒下去,躺在病榻上,從此再也沒有回到這塊使他受苦,卻也成就他一生文名、一世人道主義者的島嶼台灣。
對我這樣的四、五年級文青,高中時,讀王文興、余光中、白先勇,是現代主義的浪潮餘波,接著,黃春明、陳映真、王拓等名字的崛起,掀起的鄉土寫實主義,則牽動了台灣文學典範轉移的新浪潮。漣漪所及,包括文化思維、政治價值、社會運動等等。那是一場波瀾壯闊的時代旋律。
可是,在一波波的潮流之後,陳映真的身影,顯然孤獨,顯然失落,而且尤其的失落!
當鄉土文學與台灣本土意識、黨外運動,一波波連結,逐漸裡外呼應時,陳映真的「祖國情懷」、「社會主義意識」,愈發趨於邊緣化。
他立基於批判資本主義,彰顯人道關懷、人性尊嚴不被剝削的報導文學投入,在上世紀八○年代,引領風騷,不過現實處境是,讓他虧損累累,付出精神與體力上極大的雙重代價。
我每每會在重溫他反資本主義的力作《華盛頓大樓》系列與《萬商帝君》等長篇小說時,會陷入深深不捨的感動。這些作品都發表於1980年代上半段,台灣社會的騷動即將在數年後的政治解嚴、經濟躍進、金錢遊戲淹腳目的洪流中,把台灣推向更遠離陳映真心目中的理想國度。
從時代的嗅覺來看,他無疑很敏銳。但從時代主旋律的移轉來看,他的執著則不免頑固而可憫。很多人讀他的小說,感動有之,但卻逐漸察覺,他對台灣社會的脈動,有著距離越來越遠的疏離。他只能在自己堅信的「理念世界」、「理想中國」裡,徘徊掙扎了。
他離台前心境的沒落,身心的疲憊,應當是外人難以想像的吧!多年後,我翻翻手中的《陳映真小說集》,猶能體會那份執拗!
每個社會,每個階段,都有特定的時空脈絡,有特定的時代召喚。而每個時代都有堅毅不拔的諤諤之士,反主流、反媚俗。只是有些人可以等到他的時代來臨,重新給他掌聲,即便有時是「寂寞身後事」。然則,陳映真的特別,在於他無論是在台灣,在中國,在國民黨統治的年代,在民進黨崛起的世紀,在改革開放以後的中國,在穿起西裝作中國夢的共產黨面前,他都是十足的「不符主流價值」的「異鄉人」!
陳映真雖然致力擺脫他早年深受影響的現代主義思潮,然而他的一生際遇,在我看,怎麼樣都像不斷飄盪的現代幽魂,是永遠忠於自己所堅持之信念的異鄉人!
1960年9月,陳映真發表了一個短篇〈故鄉〉,慘綠青春,穿梭在夢想,在現實,在家庭等等重重壓力下,如無根飄泊的尤里西斯:「我不回家。我沒有家呀。我用指頭刮著淚。我不回家,我要走,要流浪。我要坐著一列長長的、豪華的列車,駛出這麼狹小、這麼悶人的小島,在下雪的荒瘠的曠野上飛馳,駛向遙遠的地方,向一望無際的銀色世界,向滿是星星的夜空,向聖誕老人的雪橇,沒有目的的奔馳著……」
在聽聞陳映真過世的雨夜裡,我翻出這篇短篇小說,讀著,讀著,眼眶不禁泛紅起來。過了半個世紀,小說裡的主人翁,猶然不能掙脫他心底的滯悶,他心頭的仰望。不過,美好的世界在哪裡呢?可以在,應該在,哪裡呢?
我想起,1977年我到台北念大學,第一次到光華商場,我買了一條緊身牛仔褲,我買了一本禁書,陳映真的小說《第一件差事》。
我想起一個老文青,一輩子相信文學的力量,意識形態的動能,以及,人性深處最悲憫、最頑抗的尊嚴,但他終究是時代的悲歌,是他自己的唐吉訶德!
可是我由衷的,喜歡他的小說,漫山開落的《鈴璫花》、蜿蜒曲折的《山路》、緩緩駛出台北的《夜行貨車》、壓抑年代昂然奮進的靈魂《趙南棟》……我讀過的每一篇陳映真的小說,都將是我生命裡,最深沉的底色了。
再見了,陳映真。在這個你始終感覺疏離,始終覺得滯悶的小島上,其實,你已經用你的小說,灌溉了她的多彩,她的綺麗。這就是你「台灣小說家的宿命」!
永別了,陳映真。今夜我攤開手邊的六冊《陳映真小說集》,向你致敬。在台北濕濕漉漉的雨夜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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