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瓊用小刀把青江菜的葉子削掉,留下蒂頭,把它做成印章,用這印章蓋出一朵朵七彩的玫瑰,當作畫中媽媽的洋裝。然後,她教女兒用毛線編出媽媽的頭髮,用亮片貼出媽媽的指甲和耳環。她們快樂地忙了一整個下午,直到老公回家淑瓊才想起沒有做飯,於是給一家三口煮了冷凍水餃,配青江菜豆腐湯……
女兒出生後,淑瓊的畫風起了決定性的改變。
這當然只是一個比喻。畢竟,嫁作人婦後她早已不畫畫了。她的畫布成了餐盤,顏料則是盤子裡的食物。她在摺衣服的時候進行雕塑,在收拾亂七八糟的客廳時製作極簡風格的裝置藝術。
一開始,淑瓊盡心盡力地煮飯、做家事,想要把她因為結婚生子而壓抑的靈感及創造力全部轉移到柴米油鹽上頭。畢竟,誰說生活不能是藝術?她忍著眼淚,有耐心地把洋蔥切成細細的新月,加點糖小火翻炒,等它們染上漂亮的金黃色,再加麵粉繼續炒。當洋蔥變得像是軟軟、白白的龍鬚糖,就加入琥珀色的法式清湯,慢慢燉煮成有令人懷念味道的洋蔥湯。她細心地把湯盤放在蕾絲桌布上,把玫瑰和桔梗插進花瓶,想要透過這些生活中的小小細節,回味自己曾經充滿美感的求學時光。
然而,就像焦糖化的洋蔥容易在一不留神之間燒焦、變苦、炭化,生活的藝術氣息也可能因為缺乏多餘的時間和心力,而在一瞬間變得媚俗、匠氣。好多次,淑瓊在廚房切切洗洗,想要為自己和家人好好做一頓飯,嬰兒床裡的女兒卻開始哭。她有如念咒般安撫孩子說媽媽做完飯就來餵妳,轉頭對剛下班的老公說晚飯馬上好。但是二十分鐘過去,菜還沒上桌,女兒拚命尖叫,老公吃起吐司麵包,抱怨一句煮飯那麼麻煩不如買便當。淑瓊焦慮又委屈地草草把飯做完,就像給只打了草稿、但已必須交件的畫作匆匆上色。
後來,淑瓊放棄了。她無法在藝術家、家庭主婦和媽媽的身分之間取得平衡,這條鋼索對她來說太難走了。或者該這麼說:如果她還想在生活中擁有一些藝術色彩,她的手腳就必須快一點,構圖粗糙一點,主題更迎合大眾品味一點。
於是,淑瓊開始做那種二十分鐘內就可以上桌的菜,比如水餃、咖哩、火腿蛋炒飯。她不再把蔬菜刨絲、切丁,而是三兩下切成大塊。肉不用要燉很久的牛肉,而是用快炒即熟的絞肉和火鍋肉片,不用蔥花蒜泥,改用蔥段蒜片。若是流理台堆了太多東西沒地方切菜或是懶得洗砧板,她就直接用手在空中把蔥或青江菜折斷,把豆腐丟進鍋裡用湯匙壓碎。她一邊做菜,一邊乒乒乓乓地洗碗刷鍋,給小孩泡奶,粗魯地抓東西吃先餵飽自己,把時間用得沒有留白。
如果人生是一幅畫,淑瓊以前的繪畫老師一定會說,她把畫面填得太滿了,沒有餘韻,沒有想像空間。淑瓊苦笑,想像是留給有時間有資本的人,專心當一個藝術家從來不是一件易事,尤其對有生活壓力的人而言。或許,這是為什麼淑瓊的母親捨棄了藝術,選擇到會計事務所上班。
母親的藝術天分,淑瓊是在她過世後、整理遺物才發現的。她無法想像,那個她眼中平淡乏味,生活中只有工作、丈夫和孩子的女人,竟然刺得一手好刺繡。母親把九重葛、櫻花、杜鵑、仙丹花、桂花……這些街頭巷尾隨處可見的花卉繡到一塊塊布上,收進一個紙箱裡。她為什麼偷偷繡,從來不給她和父親看,不和他們說呢?難道她覺得不好意思嗎?還是她想等水準更上一層樓時再拿給他們看,讓他們稱讚?但是話說回來,她和父親真的會欣賞母親嗎?還是只把她的創作當成職業婦女和主婦閒暇的興趣?
淑瓊在美術系讀書時,從來沒把刺繡當成是藝術。她心目中的藝術是油畫、雕塑、裝置、設計、攝影,心儀的藝術家是梵谷、達利、慕夏、柯特茲。她知道自己有多少斤兩,不敢奢望她會像那些偉大的藝術家一樣創造出曠世傑作又名利雙收。她只想做她做得到的事:畫自己喜歡的畫,接接插畫的案子,如果有一天能和志同道合的朋友開一個小小的畫展,那就太好了。
然而現實總是與想像不同。母親過世後,父親也病倒了,需要看病的錢,需要請人照顧。家裡的狀況無法繼續支持淑瓊,讓她以藝術家的身分去嘗試、闖蕩,她沒有時間,時間也不會等她。淑瓊於是到才藝班教小孩子畫畫,過了幾年,透過朋友的介紹,認識了當工程師的先生,就這麼結婚生子,從職場走入了家庭。
成為家庭主婦後,淑瓊開始理解母親為何會默默地刺繡,不讓任何人知道。因為,這是唯一她可以擁有的,完全屬於自己的世界,不必被人挑剔「做這個有什麼用」或催促「快一點」。母親選擇了刺繡,淑瓊選擇了做菜。畫畫會觸景傷情,讓她想起未完成的夢想,而做菜很實際,是家務的一部分,不用特別騰出空來做。不過,也因為做菜是那麼地實際、世俗,缺乏藝術高人一等的特權,它也必須不斷和現實妥協、迎合現實的需要。
淑瓊本來以為,她不會再拿起畫筆認真畫畫了。雖然女兒在長大過程中經常拿著色筆在紙上亂塗,叫她畫車子、動物、小花,但淑瓊總是興趣缺缺,隨便畫兩筆了事,對女兒說:「妳畫得很好,妳自己畫呀。」她隱約意識到自己在抗拒,明知這樣對女兒不公平,但又無法跨越心理障礙。
女兒上幼稚園後,學校有了「家長參與」的作業,邀請家長和小朋友一起做一件事,比如念故事然後寫下故事內容、用紙杯做玩具、煎蔥油餅、一起畫一幅畫。被家務和育兒累得虛脫的淑瓊,有時候忍不住想:「這種活動根本是找家長麻煩。」但是,她又不想讓孩子在老師面前不好交代,也不想讓孩子及老師認為她是個不關心孩子的媽媽,因此還是會儘量配合。
母親節快到的時候,女兒拿回一張A4的紙,說要在上面畫「我的媽媽」。「妳就畫妳看到的,我的樣子啊。」淑瓊說。「我想把妳畫得很漂亮,給妳穿漂亮的衣服,可是我不知道怎麼畫得漂亮……」女兒回答。淑瓊想了想,對女兒說:「那我們拿一張大一點的紙,兩個人一起畫。」
母女兩人於是坐在桌前,淑瓊用小刀把青江菜的葉子削掉,留下蒂頭,把它做成印章,用這印章蓋出一朵朵七彩的玫瑰,當作畫中媽媽的洋裝。然後,她教女兒用毛線編出媽媽的頭髮,用亮片貼出媽媽的指甲和耳環(雖然她平常不戴這些)。最後,淑瓊拿起鉛筆,描繪出自己的臉,讓女兒去上色。她們快樂地忙了一整個下午,直到老公回家淑瓊才想起沒有做飯,於是給一家三口煮了冷凍水餃,配青江菜豆腐湯。
淑瓊和女兒的畫得到了老師的稱讚。後來,幼稚園在期末開了畫展,邀請家長去觀賞。大家看著她們那幅穿著青江玫瑰洋裝的肖像,一邊說:「好漂亮喔!」又彷彿忍不住地補一句:「媽媽跟妹妹一起做的吧?辛苦了!」
淑瓊不知道,這麼認真地做一份女兒學校的作業,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她這樣算是透過女兒實現自己的夢想嗎?應該算吧。她的作品終於出現在畫展,雖然那不是她一個人的作品,而且其他參展的都是小朋友。在別人的畫中,也有媽媽們「參與」的影子吧?就像在她的畫中,也有她母親的影子。
但是女兒總會長大的,會開始畫她自己的畫,淑瓊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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