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2年左拉逝世,一個書寫社會正義的寫實主義作家,歷史蓋棺論定。塞尚還在山間寫生,沒沒無聞,他的畫作沒有廣大群眾,像一個人自己的獨白,像山裡的空洞寂寞回聲,卻越來越純粹……
這幾年圍繞藝術創作者的故事,拍攝了好幾部電影。
光是今年2017,上院線的影片就有好幾部。
繪畫、雕塑,都是靜態的,當然感染大眾的強度常常不如全面動員視覺聽覺的電影。因此,往往因為一部電影的拍攝,幫助非美術專業的大眾更靠近和了解一位原來大眾陌生的藝術創作者。
像今年上院線的一部《波希失樂園》(Bosch, the Garden of Dreams),介紹中世紀後期法蘭德斯畫派一位非常奇特的畫家波希(Hieronymus Bosch, 1450-1516)。法蘭德斯地區包括今天的比利時、荷蘭,在當時是西班牙的殖民地。波希這件著名的〈人間樂園〉(The Garden of Earthly Delights)因此也就成為西班牙皇室收藏,目前留在馬德里的普拉多(Museo del Prado)美術館。
波希畫作不多,到了美術館現場,他的畫也尺幅不大。裡面密密麻麻,如果不細看,用放大鏡的方式特寫每一處細節,簡直不知道在看什麼。幾次在普拉多,大眾匆匆走過,看一看標題,就走了。
波希因此一直在孤獨的角落,喜歡的人一次一次放大他畫中的細節,有笑有淚,荒謬、蒼涼,如此諷世,又如此悲憫,沒有緣分的人匆匆走過,錯失了他留在人間這樣深沉的喟嘆。
波希的〈人間樂園〉是祭壇畫三連作形式。中央方形是「人間」,左側是「天堂」,右側是「地獄」,最精采的部分是「地獄」。(圖一)
這件作品創作年代大約是在1490至1510年之間,隱藏在宗教的祭壇,畫中卻以隱喻超現實的夢幻形式書寫了人類內在的慾望,挖掘了令人怖懼的潛意識,偷竊、姦淫、貪婪、謊言、嫉妒、屠殺、仇恨、誘惑,一層一層剝開,人性內在有多少自己不知道(或,不願意知道)的偽裝。
一張畫,不是喋喋不休虛假的論述,波希用具體的畫面呈現,豎琴上像死囚的男子裸體,披修女頭巾的母豬色瞇瞇追求男人,躲在氣泡裡陶醉的男女,美女胸前的毒蟾蜍——波希的畫面是一頁一頁的精神病例,如果不是匆匆走過,如果不是繼續偽裝,停下來凝視,會發現自己也在病例中。(圖二、三)
五百年過去,祭壇上的畫面,原來是現代人的一面鏡子。
越來越多人從各個領域談波希,談〈人間樂園〉。西班牙的超現實主義都溯源於這件冷藏在宮殿裡長達數百年的〈人間樂園〉。
西班牙導演羅佩茲里內(José Luis López-Linares)把畫拍成了電影。一張畫的紀錄片,台灣上演,翻譯為《波希失樂園》。許多畫面的細節被放大了,從祭壇變成現實,使人驚悚顫慄。魔幻的夢,是馬奎斯文學的源頭,是達利繪畫的源頭,也是超現實電影布紐爾或阿莫多瓦的源頭。
電影中許多歐洲知名的作家、畫家、導演、音樂作曲、指揮、心理學家、建築師,從各個角度述說自己和這張畫作的關係。
然而我看中的還是放大以後的畫面本身。拉著金屎的男子,頭冠是一個鍋子的鳥頭王,坐在高高的寶座上放藍色的屁,洋洋自得,男子死在一串鑰匙上,夜空上有無頭的人滑過,男人肛門飛出一群鳥,面無表情的婦人在煎鍋上小火細細煎熬自己的丈夫,詭異怖懼的世界……(圖四)
沮喪、憂鬱、頹廢、殘酷,無終無止、無盡的顫慄與荒謬,人生一無意義,為什麼要強求意義?
沒有解釋,隱喻也可能多餘,畫面連接畫面,彷彿人生理所當然:就是這樣──
波希的畫面不是論述,卻使所有的論述都空洞乏味致死,喋喋不休地論述,在他的畫前,像排泄出的偽裝金幣的屎。
他的畫面,也許可笑,卻毋寧是巨大的可悲吧。
五百年過去,病例都在,波希也在畫裡,冷冷看著他的「人間」。
左拉─塞尚:創作者的友誼
法國重拍了作家左拉(Émile Zola, 1840-1902)與畫家塞尚(Paul Cézanne, 1839-1906)的故事,這是歐美人熟悉的歷史話題。
兩個從小一起在普羅旺斯的小城艾克斯(Aix-en-Provence)長大的莫逆之交。左拉家庭是義大利移民,貧窮,也受歧視。左拉在小學被同學霸凌,塞尚挺身相救,兩個人從此變成好友。青少年時代一起爬山、閱讀,在溪澗裸泳,躺在岩石上談未來的夢想。
左拉走上了文學的路,塞尚愛上繪畫。塞尚家庭富裕,父親反對他走藝術創作的路,幸好一路上有左拉的鼓勵支持。
高中讀完,左拉去了巴黎。一個偏鄉移民之子,身無分文,混在大城市的小酒館,認識低階層的勞工、遊民、妓女。高中會考失敗,無法進大學,他開始寫小說,寫他在繁華城市角落看到的邊緣人,《酒店》(L'Assommoir, 1877)、《娜娜》(Nana, 1880),是最早以勞工、妓女為主題的小說,在社會變革的1880年代,左拉小說成為社會革命的文學代言。
左拉成名了,住進昂貴公寓,進入中產上流社會,家裡宴客,有僕人服侍。左拉仍然惦記著留在偏鄉的好友,督促塞尚來巴黎。左拉也是當時年輕藝術家的支持者,經常為飽受主流學院打擊的印象派年輕畫家寫評論,推動新美學運動。
塞尚到了巴黎,參加了印象派團體,從1874到1886,十二年間的印象派大展,塞尚是主力。他認真,堅持創作的革命,毫不妥協,常常批判團體裡向主流階級靠近的畫家,包括從小一起談理想的左拉。或許,在創作上孤獨而憤世,塞尚也要跟莫逆之交的好友決裂了。
1886年,左拉出版了小說《作品》(L'oeuvre),書中描述一位用功而始終沒有成就的畫家。(圖五)
1886年是印象派最後一次大展,原來屬於邊緣的青年藝術家,原來被視為離經叛道,現在許多已經得到了社會認同。莫內、雷諾瓦、竇加,和塞尚年齡相同的團體成員一一成名了,可以賣畫,有收藏家,然而,唯獨塞尚,還是孤獨潦倒。
左拉的小說是在影射塞尚嗎?左拉覺得從小一起長大的塞尚沒有創作的才華嗎?
喜歡是非的文藝圈竊竊私語,塞尚看了小說,把左拉的贈書退回,舉家遷回故鄉,從此不再與左拉來往。
塞尚息交絕遊,回到偏鄉,每天背起畫架,走漫長山路,在維克多山區(Mont Sainte-Victoire)寫生,他用小筆觸結構山石的肌理,不再是印象派表面甜美的浮光掠影。塞尚像演算數學公式,解構風景,試圖找到視覺背後的基本元素。(圖六)
1902年左拉逝世,一個書寫社會正義的寫實主義作家,歷史蓋棺論定。塞尚還在山間寫生,沒沒無聞,他的畫作沒有廣大群眾,像一個人自己的獨白,像山裡的空洞寂寞回聲,卻越來越純粹。
1906年塞尚去世,隔年巴黎舉辦他的回顧展,震驚了許多青年畫家,畢卡索帶頭說:「塞尚是所有二十世紀畫家的父親。」塞尚被尊為「現代繪畫之父」。
法國導演丹妮兒.湯普森(Danièle Thompson)用影像重述這段大家熟悉的故事,沒有誰對誰錯。隔了一百年,重看兩個創作者的友誼,也許左拉寫小說時,也無法預知一直沒有成名的好友,要在最後二十年淬鍊出生命驚人的能量吧。
每個人用自己的方式完成自己,創作更是如此,早慧的天才,或大器晚成,沒有孰是孰非,一旦愛好論斷是非,也許就與創作無緣了。
左拉去世時,也許遺憾心疼他最愛的好友如此埋沒在鄉間,但是,他也許錯了,每個創作者有不同修行的場域,也有不同的時代機緣。塞尚不屬於十九世紀,他的創作將告示二十世紀的來臨。
電影《塞尚與左拉》,原名是「塞尚與我」(Cézanne et moi),從左拉的主觀看一個朋友,或許正是急切是非論斷的偏頗危險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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