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教官。」 接著,我到教官室拿了自述表(學生犯錯時,教官為了解事實經過,會由學生自行填寫事情的來龍去脈、檢討改進方式的表,做為獎懲單的參考資料,各校名稱或有不同,中正高工稱為「事實經過報告表」)回到會談室。 「還好你承認了,把你送去派出所你就完蛋了。」我說。 「對不起!」莊生低下頭。 「你沒有對不起我,你對不起你辛苦工作的爸媽、對不起輔導室的陳老師、對不起你的導師、對不起你的同學。」他眼眶紅了起來,我將自述表遞給他。 莊其茗邊寫邊問我一些不會寫的字,要我寫一遍讓他抄在自述表,我用一問一答的方式幫他回憶當時的狀況,順便幫他重整句子的先後次序,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才用歪七扭八的字寫完自述表。原來他在第一節下課時,趁著金茹娟上洗手間的空檔將她的錢包拿走,然後把它丟在教官室隔壁的廁所,錢藏在輔導室。他告訴我,偷來的錢準備今天放學時拿去買漫畫,而且已經有一部分花掉了。 「班上同學會知道嗎?」他問。 「我不會告訴他們是你偷的。」 「謝謝教官。」 「不過這件事情我要通知家長。」 「教官,」莊其茗眼睛像冒出火似的,「不要告訴我媽。」 「拜託!她一定會打我,而且……而且……」 「其茗,」我要他鎮定,「事情已經這樣,你要勇敢面對,我會說你是自首的,不是被查出來的。」 「不要通知我媽。」他哭了出來。 我抿嘴搖頭,接著打電話通知導師,並向彭生輔組長、陳主教回報進度。之後,莊其茗的母親由導師陪同來到教官室,她一看到兒子便跑過來打他的頭、搧他耳光,我跟導師急忙阻止、拉開彼此,莊母馬上說要辦退學,讓他回家做工。我和導師在一旁幫忙緩頰,總算控制了場面。 莊母表示,兒子從小就有偷竊習慣,讀高中前便警告過他,再偷東西就回家做工,說著說著,她傷心的流下眼淚,莊生也跟著抽泣。我說明學校可能會有的處分狀況後,莊母擔心會留下記錄,導師說只要他願意改過而且表現良好,便會有銷過的機會,我則請莊母將失竊的金額補齊,由導師歸還本人。 一個月後,某次上完軍訓課,莊其茗在走廊把我叫住,給我看他的食譜筆記,裡面密密麻麻記了許多食材配方、烹飪步驟、麵粉過篩……字寫得歪七扭八,圖畫得二二六六,但我想這已是他所能做的最大極限了。 「不管以後你做什麼,我希望你就算是賣陽春麵,也要做到彰化第一,不要讓別人看不起,你可以的。」我注視著他,拍拍他的肩膀。 莊其茗眼淚撲簌而下:「從來沒有人鼓勵過我。」他細數從小就被媽媽奚落,拿他與鄰居比較,說他的成績差、長得矮、滿臉青春痘,常被罵沒出息…… 我覺得也許正因為如此,他才會以偷竊來宣洩壓力或降低焦慮。 「教官,你剛剛說的話可不可以寫下來,我怕記不住,就是什麼陽春麵那個,還要簽名喔,要不然我會忘記是誰寫的。」 於是,我在他筆記的空白處寫下了剛剛那段話,然後簽名。 ※ ※ ※ 時光匆匆,十多年後,我帶著內人前往臺中參加溪湖高中學生的婚禮,席間談到莊其茗,有人說他以前就在這家餐廳當廚師,也有人說不是廚師,是櫃臺主任。我不敢置信:「哪有這麼巧?」 一位學生不服氣,立馬撥Line的免費通話聯絡到他,說我來臺中吃喜酒,之後便把手機轉給我;餐廳裡人聲鼎沸,我特意走到餐廳外面講電話。他說他在彰化開了一家麵包店,要我喜宴結束後過去「吃到飽」。可惜的是,由於家中還有小孩需要我回去照料晚餐,所以無法前去。當他得知喜宴會場是以前服務過的餐廳後,便說要來找我,我一再勸他別衝動,但他仍堅持要過來一趟。 果然,他在一個多小時後拎著兩大袋的麵包來到會場。拜喜宴延遲開席之賜,他到的時候還沒有上甜點。 「你自己做的?不可能吧!」我說。 「厚,教官,你給我漏氣捏。」莊其茗將麵包塞給我,要我馬上吃。我說已經吃很飽,還是帶回家好了。 隨後,他又從後背包裡拿出一個小小的畫框,神祕兮兮的遞給我,框裡裱著一張被撕下來、早已泛黃的紙,我定睛一看,發現那是我當初寫在他食譜筆記上的留言:「不管以後你做什麼,我希望你就算是賣陽春麵,也要做到彰化第一,不要讓別人看不起,你可以的。」看到我曾經寫過的字,一陣感動湧上心頭,一抬起頭見他兩眼通紅,害我也跟著鼻酸ㄏ明明是人家的喜宴,卻把氣氛搞得這麼感傷。同桌的學生好奇地傳閱起畫框,交頭接耳討論了起來。 「教官,我開了麵包店之後,就把你寫給我的話框起來掛在店裡的牆壁上,每次做到很累就看一下,真的很有效,很提神喔!」 「我應該寫麵包,而不是寫陽春麵的。」當時我以為他專攻中餐。 「沒關係,反正有麵這個字,沒差。」他搔搔頭。 「你有做到嗎?」 「做到什麼?」他問。 「做到彰化第一。」 「我不知道,但是生意很好喔!」他露出微笑。 「教官,他的店生意真的很好,麵包超好吃。」同桌好幾個學生異口同聲。 莊其茗把畫框搶回來,說筆記本有次碰到水,我的簽名有些糊掉了,於是他指著框的右下角要我再簽一次,並請我寫上喜宴當天的日期。 「你有帶筆嗎?還是說……」我假裝要咬破手指,以血代筆,他笑到鼻涕流出來,一溜煙的跑去餐廳櫃臺借筆,沒多久,他滿頭大汗跑回來,遞上簽字筆。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簽名還會有人要,他說,當初畢業前我已經遷調離開溪湖高中,沒機會讓我簽畢業紀念冊,今天事出突然,他一時之間又找不到畢業紀念冊,所以沒能帶來請我補簽。 「他們都說我沒辦法畢業。」說著說著莊其茗又泛起淚光。 「你當然可以。有時間來高雄找我,把畢業紀念冊帶來。」我吸吸鼻水,以他的成就為榮。 在他看來,或許覺得自己從我這裡學到了很多,其實,我倒認為自己從他的不忘初衷而獲益匪淺。只要願意,哪有做不到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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