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別林日漸坐大,在我吃飯時,直接從我盤子搶走一塊肉或魚,
我作勢要彈他耳朵,
他毫不畏懼的舉掌和我對打,
呼呼有風,眼睛發亮。
不需要轉型正義,他已是我家主人,
而我還甘之如飴,這不是自作自受嗎?……
「自作自受」,通常用來譏諷別人;用來罵自己時,更痛快淋漓的說法,就是「自作孽,不可活」。最近,我深有體會。
我爹九十多歲了,成長於烽火,經歷過戒嚴,一生服膺兩大名言,第一句是孟子說的,「君子不立巖牆之下」,本來就知道是危險的地方,絕對不去,覺得危險的事,絕不嘗試;第二句是俗諺,「養什麼,被什麼害」,對世間任何生命,不要動情,以免繫累。這兩句話都卑之無甚高論,卻飽含人生智慧,避免「自作自受」。
但是,我老爹一生英明,八十歲時仍不免養了一隻狗,承歡膝下,覺得狗比女兒好太多了。只是狗比女兒老得更快,牠現在已步履蹣跚,吃東西時都是躺著吃。我爹娘對「老」操危慮患久矣,現在老狗成了他們新添的心事。
養寵物就是一種「自作自受」,奇妙的是,人還無悔。
我宅在深閨,坐井觀天,日夜相伴者唯有老貓布瓜,雖然我並不曾盼她相濡以沫(貓舌有刺,被舔如一把豬鬃刷你背),但確和她相依為命。布瓜幼時身懷絕技,曾縱身飛撲摑下一隻蒼蠅,可憐那蟲在空中好不自在,不聞青天霹靂,立被貓掌擊斃。幼年布瓜暑熱難眠時,夜夜捕蟑螂、抓□蚜,靈敏勤奮,頗有建樹。
好景不常,貓壽幾何,布瓜五歲以後即入中年,未幾即成老貓,老成持重,體態日肥,萬事不關心,一天二十四小時,除了吃喝拉撒,都在坐禪,雙眼半睜半閉,世態炎涼,全然不放眼內,春花秋月,連過眼雲煙都談不上。老年布瓜,走佛系路線,天下大同,彼我不分,寵辱不驚,蒼蠅、蟑螂橫過眼前,視若無睹。我日日憂懼,唯恐吾家老貓失智中。
布瓜是不是太寂寞了?我決心徵貓,為她尋找室友,不僅通告諸親友,還到動物醫院去登記,獸醫問明原因,期期以為不可,認為替貓找伴「那是『人』的想法,對『貓』是災難」。我反問他,獸醫先生您也不是貓,怎知貓不樂有伴?
我自以為是,尋覓半年有餘,里長女兒拾獲小浪貓一隻,歡天喜地送來我家,附贈帝寶級大鐵籠一座。
小浪浪尖牙利齒,約莫兩個月大,黑白花,烏龍覆身,四爪如雪,三角小臉兒自鼻子以下連同頸腹,白璧無瑕,只有鼻頭和上唇像撞上硯台,有一塊一塊墨斑,遠看就是默劇大師的貓版,取名「卓別林」。
卓別林並不演默劇,住在帝寶,日夜怒號,聲音粗厲如狗,並以瘦骨嶙峋的小身體衝撞鐵籠,累了小寐,醒了再撞。帝寶再大再好,「不自由,毋寧死」,我不由得對那野小子肅然起敬,敬謹開閘,恭迎不羈的靈魂走出鐵籠。他一溜煙不見了。
兩日後,他的身影出現頻率多了,跳上躍下,也敢爬上我床,睡在布瓜旁邊。布瓜從不正眼看他,偶爾像道人一樣,搖著拂塵,一下一下搖著尾巴。貓搖尾,可不是狗搖尾,貓的不測之威都在尾巴上,甩尾的節奏、力度,差之毫釐,失之千里,如何正確解讀,絕不比政治分析容易,卻至今未見任何博士論文闡析。
卓別林初生之犢,興味盎然看著布瓜搖尾,不知厲害,以為好玩,先用爪子輕觸,再用鼻子去嗅,布瓜半瞇雙眼,不動如山,卓別林膽子大了,撲上去抱個滿懷,布瓜立刻炸起來,一扭身,全身汗毛豎起,老貓瞬間變獅子,口中嘶嘶發出響尾蛇的聲音,卓別林立刻滾下床,夾尾一溜煙不見了。布瓜瞟我一眼,奴才我知道錯了。
但已晚矣。卓別林出閘後三天,友人來訪,我請他上座,待我自廚房端茶而出,客起身拱手謝罷,順手往長褲一抹,忽覺褲濕,客攤開手,「shit」衝口而出,這不是粗話,而是名副其實,雖已壓成麻糬一坨,我仍認得,貓屎無誤,不折不扣。
友人倉皇而去,我倉皇在家,上窮碧落下黃泉,這才發現電視、沙發、冰箱後面,共有不規則軟爛貓屎十多攤,欲哭無淚。事後與另一友人談及此事,友甚駭異,我與屎同室多日,為何不聞其臭?殊不知寡人有疾。曾有同事抱怨辦公室有屍臭,獨我不聞,力排眾議,並認為他們工作壓力大到鼻生幻嗅,兩天後,我休假回來上班,同事說屍臭之謎已解,他們在我桌下黏鼠板發現死物一隻。
我鼻子過敏,每天噴嚏不休,長年鼻竇腫大,百味不侵,自我安慰「色不異空,空不異色」,滔滔濁世,我至少可以不為嗅覺所誘所苦,眼耳鼻舌身意,孤家鼻根無罣無礙,也算得道。豈料「道在屎溺」,老天以十幾堆臭爛貓屎給我一頓亂棍交加,當頭棒喝,破我頑空。天要罰我,我自作自受不足,波及摯友,罪莫大焉。
揪住卓別林,飛車送醫。年輕醫師看他一身油亮,頻讚母貓盡職,驗便無蟲,應無大礙,三餐用藥,七日可癒。我唯唯諾諾,並請教小貓胡亂大小便問題。「貓的錯,都是人的錯」,醫師嚴斥我,一,不應將小貓帶離母貓,那是母貓應教的,天可憐見,是母貓把他丟了,才到貓奴我家。二,貓入人府,應關在籠中至少一月,我一開始即任他在家中自由走跳,「他以為你家就是野外,當然無處不可大小便」。我衷心希望卓別林以為我家就是野外,賓至如歸,適性發展,但是,他的自由妨害我的自由時,自由主義貫徹不易。
卓別林又住進了帝寶。
三天後,卓別林重獲自由。為了讓他如廁方便,並和布瓜有別,我又另設一個特區貓沙盆,但他仍常不軌,有一次竟在我鞋裡放下詭雷,我就此有了創傷症候群,伴隨強迫症,穿鞋時觀之不足,又甩又聞,唯恐不明物體入侵,更嚴重的是,每天要檢查電視機後面,一天三回,探頭探腦,總疑心卓別林仍會暗暗在那裡宣示主權。布瓜也有創傷症候群,比我積極,她索性睡在電視機後,直接鎮守,或許有效,至少未再發生。
某日,布瓜在自己貓沙盆裡解放,卓別林長侍左右,殷勤顧盼,頗有好學不倦的姿態,我心甚慰,孺子可教,應可學到布瓜使用貓沙之優雅。倒是布瓜那天不太尋常,在貓沙盆裡半天,一陣乒乓,跳出來後,看我一眼,施施然而去。我這才發現,布瓜那一陣乒乓,踢出一個屎球(事後請教貓友,她推測布瓜踢出的屎球應是卓別林的),卓別林聞了又聞,小爪子開始做出刨沙的動作,似乎想從瓷磚地上挖沙埋屎。好小子,你長大了。
卓別林不能玩布瓜尾巴,他玩自己尾巴,但又似乎不知道那是自己尾巴,瞻之在前,忽焉在後,他抓它咬它,跳跳蹦蹦,長手長腳長身體捲成球、打成結,翻來覆去,抱著尾巴猛啃,自己內鬥,樂不可支。布瓜冷眼旁觀,有時,卓別林滾得太近了,布瓜照例發出響尾蛇的聲音,嘶一聲就算警告了。卓別林很快發現布瓜只會嘶不會咬,他現在膽大包天,布瓜在吃飯時,他立刻擠到碗旁,湊上小嘴,布瓜嘶一聲,卓別林暫停,小腦袋放在布瓜嘴下,文風不動,不戰不走,僵持數秒,老貓不與小貓鬥,布瓜溫良恭儉讓而退,卓別林好個無賴,整碗獨霸,慢慢享用。
我喜歡布瓜不爭的美德,但卓別林「無賴可以得天下」,又讓我深獲啟發,這不就是這個世界的新常態?後來,我發現那個小流氓到處「染指」。我有兩缸魚,缸不大,魚不多,也不名貴,只是讓家裡有一點點「鳶飛魚躍」的氣象,布瓜從來不看一眼,貓、魚各安性命,但是,卓別林發現了。魚一扭一擺,充滿撩惑,食色性也,卓別林的獸基因記憶立刻被喚醒,他先觀看,然後用手撩撥,最後整個頭鑽進圓形玻璃缸中,若他的手可以像人五指分開,或者他肚大能容可以喝下整缸水,他一定可以以魚果腹,幸好他不能,所以,我也不以為意。
但是,一天早上起床,我發現其中一缸水全渾了,所有的魚都翻肚白。幾條性命,一夕嗚呼,我痛定思痛,認定凶手就是卓別林,他的貓手雖然雪白如洗,但到處走跳,還挖沙埋屎,多少細菌,嬌弱的魚們怎麼經得起他的髒手在水裡一再攪和?
都是我的錯。貓吃魚,天經地義,我讓他見可欲,又不防患未然,最後讓魚枉死,是我不仁;貓未嘗到腥卻背負凶手之名,是我不義。總之,都是我的錯。
卓別林日漸坐大,在我吃飯時,直接從我盤子搶走一塊肉或魚,我作勢要彈他耳朵,他毫不畏懼的舉掌和我對打,呼呼有風,眼睛發亮。不需要轉型正義,他已是我家主人,而我還甘之如飴,這不是自作自受嗎?惡貓當家,這樣的人家必然講究「自由,平等,博愛」,可作文明櫥窗,人類典範,祖宗同光,誰曰不可?也罷,只是苦了布瓜,溫柔敦厚又太老,注定被欺。
自作不僅自受,敬告諸親友,沙發有屎,來客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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